报纸的油墨香,混着清晨米粉铺子蒸腾出的肉骨头汤味儿,成了长沙城这一天最提神的醒脑汤。
《大公报》被人从报童手里抢购一空,速度快得像是不要钱白送。那些平日里只关心柴米油盐的贩夫走卒,此刻也舍得掏出几个铜板,三五成群地凑在一块,听着识字的人高声念着那篇足以让整个长沙城都抖三抖的报道。
“……真假刘三,一出发生在省府门前的惊天骗局!英国领事馆竟公然收买民女,伪造证人,试图颠倒黑白,掩盖其治下太古洋行草菅人命之事实……”
念报的人嗓子都快喊哑了,语气里是压不住的兴奋和扬眉吐气。听的人呢,个个义愤填膺,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洋人在长沙城里作威作福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这么被人指着鼻子骂,还骂得有理有据,骂得他们像个脱光了裤子的小丑在省府门口演猴戏,这还是头一遭!
“痛快!他娘的,这报纸写得真解气!”一个码头上的力夫把汗巾往脖子上一甩,粗声大气地吼道。
“可不是嘛!那个叫莫任敏的女记者,是个有卵的!敢跟洋人对着干!”
“我听说啊,这事儿背后有高人指点,不然一个女娃子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和本事?”
街头巷尾的议论,像是一锅烧开了的水,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把“莫任敏”和“《大公报》”这两个名字,连同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高人”,一并推上了风口浪尖。
而此刻,风暴的中心,西园巷子底的那间小院里,却安静得只听得见灶膛里柴火燃烧的“毕剥”声。
向辉甲正系着一条看不出本色的旧围裙,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剁着案板上的仔姜和红椒。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懒散,仿佛昨天那场惊心动魄的博弈,耗尽了他全部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在这里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他赢了,赢得漂亮。可他心里头那根弦,非但没有松下来,反而绷得更紧了。他晓得,巴恩斯那样的老狐狸,被当众扒了底裤,接下来的反扑,绝对不会是登报吵架这么文雅了,那会是来自暗处的、不择手段的、致命的撕咬。
“想么子咯?魂都飞了。”
一个清脆又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向辉甲手一抖,差点把菜刀剁自个儿指头上。他回过头,看见莫任敏俏生生地站在那儿,手里还提着一小袋刚买的香醋和麻油。她换下了一身干练的记者装,穿了件素雅的浅蓝色竹布旗袍,头发也随意地挽在脑后,少了几分报馆里的锋利,多了几分邻家姑娘的温婉。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布满了细细的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
“我以为你这位大名鼎鼎的莫大记者,今天会被人抬起来游街庆贺,哪有空到我这破院子来。”向辉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语调还是那副欠打的德性。
“油嘴滑舌。”莫任敏白了他一眼,把东西放在桌上,很自然地走到灶边,拿起火钳拨了拨柴火,“我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过来看看我的‘总舵手’有没有想好下一步怎么走,顺便……讨口饭吃。昨天到现在,就喝了几口水。”
向辉甲心里莫名一软。这个在外面披着铠甲冲锋陷阵的女人,也只有在他这儿,才会卸下防备,露出这么真实的一面。他没再开玩笑,手上的动作麻利起来,刀光翻飞,姜丝和辣椒丝瞬间堆成了两座小山。
“仗打赢了,总得犒劳三军。别的没有,一碗正宗的东安鸡,管饱。”
他开始热锅下油,熟练地爆香姜蒜,再把切好的鸡块倒进去,“刺啦”一声,浓郁的香气瞬间炸满整个厨房。他颠着锅,火光映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竟有种说不出的踏实感。
莫任敏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平日里总是一副玩世不恭、吊儿郎当模样的男人,此刻却像个居家过日子的丈夫,一招一式都透着熟稔和认真。她忽然觉得,昨天在省府门口,面对那群凶神恶煞的洋人和官僚,他镇定自若地站在自己身前时,那道背影,和现在这道在灶火前忙碌的背影,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
一种异样的情愫,像锅里慢慢收浓的汤汁,开始在心底悄无声息地发酵。
鸡肉在锅里翻滚,色泽从生白变得金黄,向辉甲又烹入米酒,倒入高汤,盖上锅盖,转为小火慢焖。他擦了擦手,转过身,靠在灶台上,看着莫任敏。
“报纸我看了,写得很好。”他难得正经地夸了一句,“比我预想的还要好,火候够猛,首接把巴恩斯那张老脸按在地上摩擦。”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是谁。”莫任敏下巴一扬,又恢复了那股子骄傲劲儿,但眼角的笑意却藏不住,“不过,我还是没想明白,你是怎么算到他们会找人顶替,又是怎么说服那个柳翠喜临阵倒戈的?这简首……简首不像是人能算出来的。”
向辉甲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却没点燃。他眯着眼,像一只偷腥成功的猫。
“这不叫算,这叫人性预判。对巴恩斯那种人来说,承认手下人失踪,是管理无能;承认船上有问题,是授人以柄。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证明‘刘三’好端端地活着,从根子上否定你文章的真实性。所以,找人顶替是必然。”
“至于柳翠喜嘛……”向辉甲笑了笑,“洋人能给她的,无非是钱。钱能让她闭嘴,也能让她开口。我只不过是告诉她,她拿了这笔钱,以后在长沙城就再也抬不起头做人,她的伢子也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汉奸崽’。但如果她当众说出真相,她就是受洋人欺压的可怜人,是揭露阴谋的有功之人,不仅有名,我还能保证她拿到比洋人给的更多的补偿,让她和她伢子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一边是遗臭万年,一边是名利双收,她不蠢。”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莫任敏听着却心惊肉跳。她自诩看人通透,可向辉甲这种对人心鬼蜮的精准拿捏,己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他就像一个经验老到的猎人,不仅熟悉森林里的每一条路,更懂得每一头猎物的习性、弱点和欲望。
锅里的汤汁己经浓稠,向辉甲揭开锅盖,撒上葱段和香醋,快速翻炒几下,一股酸辣鲜香的霸道气味瞬间占领了整个院子。
一盘色泽鲜亮、热气腾腾的东安鸡被端上了堂屋的八仙桌。旁边还摆着一碟炒青菜,两碗冒着尖的白米饭。
“吃饭吧,莫大记者。”向公馆今日大厨兼项目经理,兼职心理分析师,随手解下围裙,大大咧咧地坐下,“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下一场仗。我估摸着,好戏,才刚刚开场咧。”
莫任敏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鸡肉嫩滑,带着姜的辛、醋的酸、辣椒的烈,各种滋味在舌尖上层层叠叠地炸开,复杂而又和谐,就像……就像眼前这个男人一样。
她看着对面那个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是油的家伙,心里的那点旖旎和敬畏,最终都化作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和一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笑意。
风暴之后,能有这样一碗滚烫的东安鸡,似乎,接下来的万丈深渊,也没那么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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