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己经透了。
向辉甲站在西园巷子底那小院的窗前，手指头尖上还残留着审讯室里那股子劣质烟草和人心馊掉的混合气味。他升官了，从一个连品级都冇得的录事，一脚跨进了“官”的门槛，成了正儿八经的科员。
这本该是件喜事，值得去相熟的馆子点上一份东安鸡，再温一壶烈酒，好好地庆贺一番。可向辉甲心里头，却像是压上了一块从湘江里捞出来的压舱石，又冷又沉，让他连一丝一毫的快活劲儿都提不起来。
他晓得，这官袍的边角，是用曹昆山那样的倒霉蛋的血浸染过的。而省主席赵恒惕那不咸不淡的嘉许，更像是一份签了字的军令状，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太古洋行。
那不是一条商船，那是趴在长沙这潭水里的一头巨鳄，还是长了一身铁甲、挂着米字旗的洋鳄鱼。自己这点道行，去撬动它？怕不是螳臂当车，还是主动把脑壳伸到车轮子底下去的那种。
“狗日的项目目标……”
向辉甲低声骂了一句，这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吐槽，在这寂静的民国小院里显得格外突兀，也让他那颗被巨大压力挤得快要变形的心，稍稍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
他不是没想过撂挑子。可一想到莫任敏那双满是期盼和信任的眼睛，一想到陈觉那帮兄弟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了自己身上，更想到周文海那压抑了十年的复仇之火……他这挑子，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了。
这是一个项目。
一个他亲手立项，把所有人都拉下水，自己当了项目经理的“地狱级项目”。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这长沙城深夜里所有的寒气都吸进肺里，再用胸膛里的那点热乎气给它焐暖。他走到桌边，点亮了那盏熟悉的洋油灯。火苗“噗”地一下跳起来，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随着火光摇曳，不再是前些天那个沉默的巨人，反而像一个正在奋笔疾书的赶考书生。
他铺开一张新的毛边纸，提起那支吴科长赏的钢笔，蘸饱了墨水。纸上，他没有写什么“行动纲要”，而是用一种夹杂着简体字和项目管理术语的古怪笔迹，写下了标题：
【“拔刺”行动（太古洋行案）——项目启动暨风险评估会议纪要】
项目代号：拔刺。（那艘船，就是插在长沙喉咙里的一根毒刺，不拔不快。）
项目目标（KPI）：
1. 首要目标： 查实太古洋行“长江号”货轮走私鸦片、军火之罪证。
2. 核心目标： 以此为突破口，切断杨啸林与外部势力的利益链，动摇其根基。
3. 延伸目标（OKR）： 营救可能被囚禁或灭口的底层船员、劳工，彰显省府公义，为后续行动积累政治资本。
项目资源盘点（我方阵营）：
· 决策层/后台： 吴敬仁（提供官方身份掩护及背锅功能）、省主席赵恒惕（潜在支持者，但态度暧昧，属高风险变量）。
· 指挥中枢： 向辉甲（PM，项目经理）。
· 情报组： 周文海（提供杨啸林内部网络“地图”）、张快腿（提供市井舆情“风向”）。
· 舆论组： 莫任敏（《大公报》记者，核心宣传武器，负责引导公众情绪，制造压力）。
· 行动组： 陈觉（灰色地带武力执行）、李志勇（官方警力介入）。
写到这里，向辉甲停下了笔。他看着纸上这几个名字，心里头五味杂陈。这哪是什么“项目团队”，分明就是个草台班子，一群被他连蒙带骗、用各种理由捆绑在一起的“乌合之众”。可偏偏，就是这么个不靠谱的班子，要去做一件连省府正规军都不敢碰的瓷。
他自嘲地笑了笑，继续往下写。
风险评估（SWOT分析）：
· 优势（S）： 我方处于暗处，敌在明处；掌握部分核心证据（曹昆山供词）；团队成员各有所长，且动机强烈（复仇、正义、被裹挟）。
· 劣势（W）： 实力差距悬殊；缺乏官方强力支持；团队磨合不足，存在信息壁垒；最要命的——对手涉及洋人，享有治外法权，常规手段无效。
· 机会（O）： 民众对洋人积怨己久，易于煽动；北伐在即，政治环境复杂，各方势力互相掣肘，可浑水摸鱼。
· 威胁（T）： 杨啸林疯狂反扑；英方领事馆强硬干预；省府内部有人掣肘，甚至出卖我方。
写完最后一个字，向辉甲感到一阵虚脱。这己经不是在写计划书了，这简首就是在写遗书。每一个字眼背后，都可能对应着一个杀身之祸。
他正准备把这张纸烧掉，院门却被轻轻叩响了三下，两长一短。这是他和陈觉约好的暗号。
向辉甲吹熄了灯，摸到门边，低声问：“么子事？”
门外传来陈觉压得极低的声音：“甲哥，周先生来了，就在巷子口。他说，有‘地图’，想找你聊聊‘路线图’。”
向_辉甲的心猛地一跳。_ “地图”是周文海提供的杨啸林关系网，“路线图”……这是要正式开始规划进攻路线了！
他拉开门栓，黑暗中，陈觉的身影壮得像一头熊，旁边还站着一个瘦削的身影，正是周文海。周文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在黑夜里燃烧的鬼火。
“向科员，”周文海的声音沙哑而平静，“我听说，你要对那条英国船动手了。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年。算我一个，我要亲眼看着杨啸林的这艘贼船，是怎么沉的。”
向辉甲看着眼前这两个人，一个代表着体制外的暴力，一个代表着体制内的隐忍，如今，他们都站在自己这个小小的院子里，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他突然觉得，自己手里那份刚刚写好的、不伦不类的“项目计划书”，似乎也不再那么像一纸空谈了。
他侧过身，沉声道：“进来聊。我们的第一次‘拔刺行动’项目启动会，现在开始。”
夜色里，三个身影消失在门后。那扇薄薄的木门关上，仿佛隔开了一个世界。门外是依旧沉睡的长沙城，门内，一个注定要搅动风云的草台班子，正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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