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冬，上海。
寒气砭骨，像无数细密的针，扎透了程墨白单薄的夹棉短褂。这冷，是南方的湿冷，带着黄浦江上裹挟而来的水汽，无孔不入，钻进骨头缝里，连带着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腥味。夜色浓得化不开，沉沉压在法租界长乐里那些高低错落的石库门屋顶上，只有弄堂深处偶尔透出几点昏黄的灯火，如同垂死者微弱的喘息。
他贴着冰凉的砖墙疾行，脚步放得极轻，落地无声。这是多年在梨园摸爬滚打练就的功夫，脚底下得有根，更要懂得收敛声息。左手紧紧按在腰侧，隔着粗布，能清晰感受到那把贴身匕首硬冷的轮廓。右手则攥着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纸条，纸条边缘己经被他无意识地揉搓得起了毛边，上面用铅笔潦草地画着几个字：长乐里23号。
“汉奸周佛海……今晚密会东洋人……”任务的内容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脑海里。组织“铁血锄奸团”的命令斩钉截铁。这是他第一次独自执行“清除”任务，目标是伪政府里位高权重的大汉奸。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隔夜饭菜和阴沟里散不出的馊味，混合成这孤岛上海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沉腐气息。远处，黄浦江上传来一声悠长而凄凉的轮船汽笛，呜咽着，撕破了夜的死寂，更添几分惶然。
程墨白的脚步在长乐里23号后巷的阴影里停下。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首冲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清明，却也压不住心头擂鼓般的震动。目标就在眼前这栋二层石库门小楼的二楼。他抬眼望去，一扇蒙着雾气的玻璃窗透出昏黄的光晕，几个模糊的人影在灯下晃动。就是这里了。
他再次确认了目标，手探向后腰。那里藏着一件冰冷、沉重、与他的武生身份格格不入的物事——一把比利时造的勃朗宁手枪。枪柄的硬木质感硌着皮肉，这是组织上为了这次至关重要的行动，咬牙配发下来的利器。握住它的瞬间，眼前却不由自主地闪过另一双眼睛。
“墨白哥……千万……小心啊……”沈玉棠，圣约翰大学的女学生，地下情报线上最勇敢也最纤细的一环。那张此刻被他攥得汗湿的纸条，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浦江潮生：百年回眸 就是她冒死从日本领事馆的虎口里掏出来的。那双总是含着温润水光的杏眼，临别时蒙着薄薄一层泪，担忧和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程墨白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不合时宜的牵挂狠狠甩掉。刀刃悬在头顶，容不得半点分心。他微微弓身，蓄力于足尖，一个轻巧的纵跃，双手便攀住了后院那道一人多高的矮墙墙头。腰腹发力，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了过去，落在院内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院内堆着些杂物，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二楼的声音更清晰了。玻璃杯清脆的碰撞声，男人肆无忌惮的、带着醉意的哄笑。其中一个声音，油腻中透着得意，像淬了毒的油脂——正是大汉奸周佛海无疑！
一股血气首冲程墨白的顶门，握枪的手紧了紧。他不再犹豫，目光锁定了二楼那扇亮灯的窗户。外墙有粗大的铸铁排水管，在夜色里泛着幽暗的光。他像一只攀援绝壁的猿猴，手脚并用，敏捷地顺着排水管向上。砖墙粗糙冰冷，摩擦着指腹，每一步都带着决绝的意味。
近了，离那扇透着死亡气息的窗户，只差最后半尺！
就在他指尖即将够到木质窗沿的刹那——
“咻——！”
一声尖锐刺耳的哨音，如同毒蛇吐信，猝然撕裂了长乐里压抑的宁静！
“有刺客！抓活的！”
吼声来自巷口，带着日语的生硬腔调。紧接着，“砰！砰！”两声爆响！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几乎是贴着程墨白的头皮和身侧呼啸而过，狠狠凿进他身畔的砖墙！坚硬的青砖瞬间炸开，碎屑像冰雹一样溅射开来，打在他的脸上、手上，生疼！
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中计了！
下面杂沓的脚步声和手电筒刺眼的光柱瞬间亮起，如同地狱探出的鬼爪，从巷子两端凶狠地包抄过来，将他攀附的这面墙壁死死围住！光柱在狭窄的巷道里疯狂地扫射、交错，将他钉在墙上，无所遁形！
退路己绝！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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