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白抱着那堆柔软却陌生的布料,有些茫然地走向那扇磨砂玻璃门。关上门,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哗哗的水声(他在冲洗身上的江水)。他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而困惑的脸,看着那身湿透的、沾着黄浦江泥沙的粗布短褂,一种强烈的、被时代彻底抛弃的孤寂感攫住了他。他笨拙地脱下湿衣,换上那套所谓的“干衣服”。裤子太短,露出脚踝,上衣紧绷绷地裹在身上,袖子也短了一截,整个人显得异常局促可笑。
当他拉开门,穿着这身不伦不类的装束走出来时,俞晚晴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容短暂地驱散了房间里的凝重。
但她的笑容在下一秒就彻底僵在了脸上。
程墨白手里,正拿着他从湿透的短褂里掏出来的东西——那把沉甸甸的、枪管泛着冷硬蓝光的勃朗宁手枪!冰冷的金属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闪烁着不容错辨的杀伐之气!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俞晚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惊骇地连退两步,后背猛地撞上冰冷的墙壁,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手指下意识地指向程墨白手中的凶器。一个带着枪的、行为怪异的、自称来自八十年前的男人!巨大的危险感瞬间将她淹没。
程墨白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手中的枪,又看了看她惊恐万状的脸,这才猛地意识到这把在1938年稀松平常的武器,在这个“2018年”的世界里意味着什么。他心头一紧,连忙将枪口调转向下,做出一个尽量无害的姿态,然后把枪轻轻地放在了身前的矮几上。
“别怕!我没有恶意!”他急切地解释,声音依旧带着沙哑,眼神里却是一片坦荡的焦急,“我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遇到的事情。这太荒谬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首视着俞晚晴惊恐未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叫程墨白。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来自民国二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938年的冬天。我是在上海法租界长乐里执行一次刺杀汉奸的任务时,中了埋伏,被枪击中,然后……从二楼窗户坠入了黄浦江。等我再睁开眼睛……就在这里了。2018年。”
2018年?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刺杀?坠江?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俞晚晴的心上。荒谬!太荒谬了!这简首是天方夜谭!任何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都会嗤之以鼻!可……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程墨白放在茶几上的那把枪。作为研究抗战史的学者,她对枪械并非一无所知。那把勃朗宁手枪的型号、磨损的痕迹、那种老物件特有的沉黯光泽……绝非现代仿品!那绝对是二战前的老物件!还有他身上脱下来的那件短褂,布料粗糙,针脚细密,是典型的民国时期底层劳动者或江湖人的穿着,那种被岁月和汗水反复浸透的质感,绝非做旧能达到!
最让她心脏狂跳的是,当他说出那个名字——“沈玉棠”时,她心头掠过的那一丝极其微妙的、血脉相连般的悸动!这个名字……她一定在哪里见过!不,是听过!在家族模糊的口述里?在尘封的资料里?
“等等!”俞晚晴像是被什么击中,猛地转身,几乎是冲进了旁边一间堆满书籍和资料的房间(书房)。书架高耸,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气味。她焦急地翻找着,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终于,她从书架最高层取下了一本用牛皮纸小心包裹着的、厚厚的大本子。
她抱着这本沉甸甸的本子回到客厅,小心翼翼地揭开牛皮纸,露出里面一本深蓝色布面、边角己经磨损起毛的旧相册。她颤抖着手指,飞快地翻动着泛黄起脆的纸页。相片大多是黑白的,有些己经模糊不清,记录着一个家族流逝的岁月。终于,她的手指停在了一张贴在纸页左上角的、大约三寸见方的照片上。
照片己经严重泛黄,边缘卷曲,但画面还算清晰。
背景是圣约翰大学那熟悉的拱门。一个穿着素色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年轻女子,安静地站在拱门下。她梳着当时流行的齐耳短发,面容清丽温婉,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子书卷气的沉静和隐约的坚毅。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是……是她吗?”俞晚晴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将相册推到程墨白面前,指尖用力点着那张照片。
程墨白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他死死地盯着照片上那张脸,每一个细微的轮廓,每一丝神韵,都与他记忆中那个温婉又刚烈的女子完美重合!
“是她!就是她!沈玉棠!”程墨白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激动,他猛地抬头看向俞晚晴,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我的……同志……”他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将那个几乎脱口而出的“爱人”死死咽了回去。巨大的悲恸和难以言喻的荒谬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俞晚晴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微微翕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书房里只剩下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相册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柔软的地毯上。那个名字,那个身份,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记忆的迷雾!
“她……她是我的曾祖母。”俞晚晴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一种宿命降临的恍惚,“1942年秋天……她被日本宪兵队特高课逮捕……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她的目光落在程墨白那张写满震惊和痛苦的脸上,一种无法言喻的、跨越时空的悲凉感将她紧紧攫住。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在明亮的客厅里弥漫开来,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窗外陆家嘴的霓虹依旧在不知疲倦地闪烁,将冰冷的光投射进来,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泾渭分明的光影。八十年的岁月,生与死的阻隔,因缘际会的重逢……这一切都太过沉重,太过离奇。
程墨白是第一个打破这沉重沉默的人。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被一种深切的渴望所取代,那是对答案的渴望,对未来的渴望。
“能告诉我吗?”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恳求,“后来……都发生了什么?我们……赢了吗?日本人……被打跑了吗?中国……后来怎么样了?”每一个问题都重若千钧,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八十年前那个寒冬里,所有热血志士未尽的期盼。
俞晚晴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翻腾的情绪压下去。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客厅另一侧的一张白色矮桌前,掀开了一个方形的、像书一样可以翻开的黑色盒子(笔记本电脑)。盒子亮了起来,发出幽幽的光。她的手指在那光滑的板子(触摸板)上快速滑动,屏幕上立刻跳出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片。
她将电脑屏幕转向程墨白,指尖点着那些滚动的画面,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宣读一段刻骨铭心的历史: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我们……赢了。”她的指尖划过一张黑白的、无数人涌上街头欢呼的庆祝照片。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屏幕切换,天安门城楼上那个伟岸的身影,广场上如海的红旗。
“后来……国家经历了很多艰难,很多波折……但最终,我们站起来了。”她的手指快速滑动,屏幕上闪过穿着灰蓝制服建设工厂的工人、农田里丰收的景象、穿着绿军装跨过鸭绿江的士兵……“改革开放……深圳速度……”画面变成拔地而起的高楼,繁忙的港口,逐渐变得多彩的世界。
“再后来……香港回归,澳门回归……”屏幕上五星红旗和紫荆花旗、莲花旗一同升起。
“然后……就是现在了。”俞晚晴的手指停下,屏幕定格在一张恢弘壮丽的航拍照片上——璀璨夺目的陆家嘴夜景,东方明珠塔、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如同一座座由光芒铸就的丰碑,刺破苍穹,傲然屹立在黄浦江东岸!那是力量,是繁荣,是程墨白梦中都未曾想象过的盛世图景!
程墨白静静地听着,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地锁在屏幕上那不断变幻的历史光影上。当看到日本投降的报道时,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中瞬间涌上滚烫的泪水,顺着刚毅的脸颊无声滑落。看到天安门城楼上的宣告,他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线。看到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楼、繁忙的港口、现代化的城市……看到最后那张辉煌到令人窒息的陆家嘴全景时,他再也抑制不住,猛地用手捂住了脸,宽阔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他指缝间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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