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病房里，呼吸机的指示灯在惨白灯光下规律地闪烁，发出单调的“滴——滴——”声。
每一次绿色的闪烁，都像是死神犹豫的手指在门铃上轻轻叩击，提醒着温棠这个冰冷仪器维持的脆弱存在，是她和这个世界仅剩的、微弱到随时会断开的连接。
温棠坐在病床边的硬塑料椅上，姿势己经维持了不知道多久。她瘦了很多，宽大的外套披在身上，像裹着空荡的布袋。昔日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凝滞的死水。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盯着外婆枯瘦的手，或者对面墙壁上模糊的斑点，灵魂似乎早己游离在躯壳之外，麻木地承受着时间这把钝刀的凌迟。
只有那台呼吸机的声音在响。
如果不是这冰冷的规律声还在证明外婆胸膛尚有微弱的起伏，温棠觉得自己可能早就撑不住了。
她的手机，那个曾经充满周景然嘘寒问暖、插科打诨和无数未接视频请求的东西，早己被她强制关机，像丢弃一件沾染了上一个世界甜味的垃圾，被深深地塞在背包的最底层，任其耗尽电量，彻底沉入黑暗。
她不想看，不敢看，也无力再去碰触。她什么都不要了，包括那个曾经照亮她整个世界的名字。
“棠棠…”林薇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小心翼翼。她蹑手蹑脚地走进病房，手里拿着一个刚刚充满电的手机。
温棠对那光毫无反应，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林薇看着她行尸走肉般的样子，把手机轻轻放在温棠手边的床头柜上，屏幕被唤醒，屏保赫然是周景然在图书馆趴在书上睡着的侧脸。
“充…充好电了…”林薇的声音哽住，看着那个亮起的屏幕上，微信图标上鲜红刺目的数字“99+”，未接来电的提示更是密密麻麻如同诅咒。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颤抖着手，把手机又往前推了推。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苏晚几分钟前发来的消息。
那是陈浩隔着十二小时时差发来的语音。她点开播放键，尽量压低声音，但陈浩那焦急到几乎崩溃的声音还是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苏晚！求你帮帮忙！你让林薇想办法！周景然快疯透了！”
“他爸妈真tm狠！护照藏得死死的！他现在…他现在整个人跟行尸走肉一样！他刚…他刚才红着眼问我…问我知不知道怎么偷渡回国！他妈的这是要去送死啊！苏晚！求你了！让他知道温棠至少是活着的行不行？求求你们了！”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生锈的锉刀，在温棠麻木的神经上缓慢又残忍地刮过。
偷渡？
送死？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带着周景然绝望下荒诞又痛楚的疯狂，狠狠砸在温棠那颗早己冰冷坚硬如顽石的心脏上。
那死水般的、凝滞的瞳孔里，终于，极其极其缓慢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震动。不再是空洞的麻木，而是极其尖锐的、被活活刺痛的感觉。
她的眼珠极其僵硬地，一点点移动，极其缓慢地转向了床头柜上那个亮着的屏幕。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伸出手。那只手瘦得关节凸出，指节苍白。手指带着僵硬和陌生的感觉，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解锁键被按下。
微信……电话……支付宝……
未读消息提示疯狂滚动，最顶端的，赫然是一条巨额转入的银行通知。
“【XX银行】您尾号XXXX账户于X月X日X时X分转入人民币5,000,000.00元。转账人：周景然……”
后面一连串的百万级转账通知，时间覆盖了整整一整周，每天都有。
一笔。
两笔。
三笔…
冰冷的数字触目惊心。
没有留言，没有多余的话，只有持续不断、沉默又固执的转账，像是他隔着千山万水、信息被阻隔后，唯一能抓住的、绝望的表达方式。
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她需要什么，他只是把自己在国内外的所有账户、甚至可能动用了家里给他的应急储备，全部、毫无保留地、一遍又一遍地，砸进这个他唯一知道她能打开的通道。
他甚至…可能都来不及想这样做合不合规，会不会被冻结，他就只是想用尽一切办法告诉她：他在乎，他在乎得要疯了！
温棠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一条条刺眼的交易记录。那一个接着一个的、代表着天文数字的冰冷数字“0”，一股剧烈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裂的痛楚和酸楚，猛地从麻木己久的心底最深处汹涌炸开。
那个叫周景然的傻子，那个恋爱脑晚期、全世界最蠢最疯的傻子。
他用几百万沉默地砸过来，砸碎了她想将他隔绝在外的冰冷堡垒，陈浩嘶吼的“偷渡”两个字，更烫在她本就煎熬的神经上。
不能这样下去了，不行。
周景然回来又能怎样？除了亲眼看到她这片绝望的废墟，除了把他自己的人生也彻底毁了，毫无意义！
外婆还在靠呼吸机维持。
她不能死。
而他…他不能放弃学业！
一个念头，伴随着尖锐的痛楚，异常清晰地浮现在温棠千疮百孔的意识里：必须斩断他这份疯魔的执念，必须用最狠的方式！
温棠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吓了林薇一跳。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汲取地狱最底层的勇气，又像是在为下一刻的举动积蓄着所有毁灭性的力量。
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嵌入屏幕，点开通话记录最顶端那个“未接：棠棠的高岭之花周景然（999+）”，颤抖着按下了绿色的回拨键。
只响了一声。电话几乎是秒接。
“棠棠？！是你吗？棠棠！说话！你怎么样？到底怎么了？！你在哪？！”
周景然嘶哑狂乱的声音如同破闸的洪水，瞬间冲破了听筒，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
温棠闭上了眼睛。电话那端的声音像无数根带刺的鞭子抽在她心上。
她张开嘴，强迫自己用尽全身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
“周景然…”
仅仅开口念出这个名字，一股巨大的腥甜就涌上喉咙，又被她死死咽下，口腔里全是铁锈般的味道。
电话那头屏住了呼吸，只剩沉重急促的喘息。
“都是因为…要和你一起去留学…” 她停顿了一下，这句话说出来，就像把一颗滚烫的炭火塞进了自己喉咙。
“我爸妈…才会去接外婆和我团圆…”
“才会出车祸！才会死！”
“我恨你。”
“周景然。”
“钱我会转回去，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我们结束了。”
“嘟…嘟…嘟…”
冰冷的忙音。
在她那句比刀子还锋利的“我们结束了”之后，电话脆利落地挂断。
A国那间精心布置的、曾经充满了倒计时期盼的温馨公寓里。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了上一秒。
手机从周景然僵硬、冰冷到失去所有知觉的指间滑落，“砰”的一声闷响，砸在铺着蓝格子桌布的地板上。屏幕上通话结束的界面还亮着。
周景然维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所有的焦虑，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期盼…所有的所有，在温棠最后一句话落音的那一刻，瞬间…碎裂。
“都是因为要和你留学…我爸妈才会去接外婆…才会出车祸…才会死！”
“我恨你！”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这些冰冷决绝的话语，灼穿他的耳膜，烙印在他的灵魂最深处，巨大的轰鸣和极致的死寂在他的颅腔内疯狂对冲。
她父母…死了？
外婆…成了植物人？
…是因为要送她来和他团聚？
所以，她恨他？
恨他害死了她的父母？！
这荒谬绝伦、残酷恶毒的因果链，将周景然所有的认知、所有的逻辑、所有的世界、所有的支撑——在瞬间，劈得粉身碎骨。
他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痛楚尖锐得超越了生理的极限，让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猛地一晃，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顺着冰冷的墙壁，无力地滑坐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额头顶着膝盖，手臂紧紧抱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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