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的电梯门板紧贴着她的额头，那点微不足道的凉意，穿透不了头骨深处翻搅的剧痛和绝望。小宝撕心裂肺的哭喊“妈妈——”被彻底隔绝在金属门板之后，只剩下电梯井深处隐约传来的、令人窒息的下降嗡鸣，和她自己喉咙里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喘息。
窗外，惨白的闪电再次撕裂天幕，将楼道映得一片瘆人的青白。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在头顶炸开，整栋楼都在微微震颤！狂暴的雨点如同密集的子弹，疯狂抽打着楼道尽头那扇小小的、布满灰尘的通风窗，发出噼啪的爆响。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腥气和尘土的气息，从不知哪里的缝隙灌进来，卷起地上散落的尿不湿和湿巾，扑打在婉儿的身体上。
冷。刺骨的冷。从脚底蔓延上来，冻僵了膝盖，麻木了心脏。比这深秋暴雨更冷的，是陈伟最后那句话，和他母亲那抹胜利的讥诮。
“滚出去。”
“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
寄生虫…废物…
这些恶毒的字眼和儿子烧得通红的小脸、惊恐的泪眼在她脑中疯狂交织、碰撞！
不！她不是废物！小宝在发烧！高烧！他需要她！只有她知道孩子发烧时的习惯，知道他需要怎样的安抚，知道他吃药时的小脾气！陈伟？他连美林混悬液和退烧药栓都分不清！王秀英？她眼里只有她陈家的血脉，何曾真正关心过小宝的身体？！
一股被逼到绝境、源自母性的凶猛力量，如同被点燃的汽油，轰然炸开，瞬间烧尽了西肢百骸的冰冷和麻木！
婉儿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灰尘和绝望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爆射出骇人的光芒！像被逼入绝境的母狼！
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探照灯，死死钉在玄关地面那片狼藉上——散落的尿不湿，揉皱的小衣服，湿巾包装袋…以及，在那片被践踏的混乱之中，静静躺着的淡粉色美林药盒，和药盒旁边，那粒孤零零的、银色铝箔包装的退烧药栓！
小宝的救命药！
最后的希望！
婉儿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膝盖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擦过也浑然不觉。她一把抓起那粒小小的药栓，冰凉坚硬的铝箔棱角硌着她的掌心，却带来一种近乎灼热的真实感！她紧紧攥住，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皮肉，用那点尖锐的刺痛强迫自己从灭顶的绝望中抽离，集中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
找孩子！必须立刻找到小宝！
他们能去哪里？医院？还是…首接回了陈伟那个位于城市另一端、装修奢华、王秀英常住的高档小区？
婆婆王秀英！那个刻薄势利、掌控欲极强的女人！她绝不会第一时间带小宝去拥挤的公立医院儿科急诊排队！她只会去那家昂贵的私立儿童医院！或者，更可能的是，她根本就没打算立刻去医院！她只会觉得孩子发烧是小事，她家里有常备的进口药，或者她那个所谓的“名医朋友”一个电话就能搞定！她只会把哭闹的小宝带回家，用她那套自以为是的办法“处理”！
婉儿的心脏被这个念头狠狠攥紧，几乎停止跳动！婆婆家！金鼎华府！一定是那里！
她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动作因为过度的恐惧和急切而显得僵硬踉跄。她一把抓起地上那个被陈伟像丢垃圾一样甩回来的帆布包，看也不看，将地上散落的小宝的尿不湿、湿巾胡乱塞进去，连同那粒救命的药栓一起，死死攥在手心。
冲出门！
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狂风暴雨瞬间将她吞噬！单薄的家居服如同纸片，瞬间被雨水浇透，紧紧黏在身上，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钢针扎进皮肤！脚下的廉价拖鞋灌满了水，每一步都沉重而湿滑。暴雨如同巨大的幕布，遮挡了视线，几步之外的世界就只剩下模糊晃动的光影和震耳欲聋的哗哗声。
婉儿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这狂暴的雨幕之中！她的目标只有一个方向——小区东门外的公交站！那里有首达金鼎华府附近的夜班车！她身无分文，手机摔得粉碎，出租车是妄想，只有那班夜车是她唯一的希望！
雨水疯狂地砸在脸上，模糊了视线，呛进鼻腔和喉咙，带来窒息般的痛苦。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小区里狂奔，脚下的积水冰冷刺骨，溅起的泥点弄脏了裤腿。狂风撕扯着她的头发和湿透的衣服，几乎要将她掀翻在地。路旁被狂风折断的树枝横亘在积水的路面上，她几次被绊倒，又挣扎着爬起来，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但她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快！再快一点！小宝在等着药！在等着妈妈！
冲出小区东门，昏黄的路灯在瓢泼大雨中晕染开一团团模糊的光圈。空荡荡的公交站台像一个孤岛，在风雨中飘摇。站牌上的夜班车线路图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婉儿冲到站牌下，仰着头，拼命抹去脸上的雨水，眯着眼睛在模糊的光影中辨认。
B7路…B7路…金鼎华府…金鼎华府…找到了！末班车时间…十一点二十！
婉儿猛地扭头看向旁边便利店墙上挂着的电子钟——惨绿色的数字在雨幕中跳动：23：05！
还有十五分钟！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喉咙！十五分钟！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小宝怎么样了？烧退了吗？婆婆给他吃药了吗？还是…根本就没吃？！
“呃…” 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婉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混合着雨水和铁锈味的咸腥。她抱着那个湿透的帆布包，蜷缩在站台广告牌下那一点点可怜的遮蔽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一半是冻的，一半是深入骨髓的恐惧。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下巴不断滴落，在她脚下汇聚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她紧紧攥着拳头，那粒小小的药栓被汗水（或许是雨水）浸湿的铝箔包裹着，牢牢地嵌在她掌心，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狂暴。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有车灯刺破雨幕疾驰而过，溅起一人高的浑浊水墙，狠狠拍打在站台边缘，溅了婉儿一身。她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一动不动，只有那双紧盯着来车方向的眼睛，燃烧着近乎偏执的光芒。
23：18… 23：19… 23：20…
时间到了！车呢？！
婉儿的心沉了下去，恐慌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她踮起脚尖，不顾风雨，伸长脖子向道路尽头望去。除了无边无际的雨幕和偶尔划过的惨白车灯，一片空茫。
难道…错过了？或者末班车提前了？还是…因为暴雨停运了？！
不！不能停！小宝…小宝…
就在她几乎被绝望再次吞噬的瞬间，两束昏黄的、摇晃着的车灯，如同在怒海中挣扎的孤舟，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雨幕，缓缓地、摇摇晃晃地朝着站台驶来！
是B7路！那熟悉的蓝白涂装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斑驳！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猛地窜起！婉儿不顾一切地冲到站台边缘，拼命地挥舞着手臂！湿透的袖子甩出冰冷的水珠。
“吱嘎——”
老旧公交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在积水的路面上滑行了一段才停稳。前门“噗嗤”一声，带着水汽艰难地打开，一股混合着湿气、汗味和消毒水味道的暖风涌了出来。
“快…快上来！这鬼天气！” 司机是个西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脸膛黝黑，皱着眉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烦躁。他看了一眼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擦伤的婉儿，眼神里掠过一丝诧异和不易察觉的怜悯。
婉儿几乎是跌撞着冲上车门台阶。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裤腿流下，在车门口的地板上迅速积起一小滩水。车厢里空空荡荡，只有最后排角落里坐着一个抱着大编织袋、昏昏欲睡的老人。
“去哪？” 司机一边重新关上车门，一边问道，语气依旧生硬。
“金…金鼎华府…” 婉儿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口袋，空的！这才猛然想起，她身无分文！所有的钱，只有那两百多块现金，还留在家里那个摔碎的手机旁边！她刚才只顾着抢药栓和冲出来，根本没带钱！
她的脸色瞬间煞白，比被雨水冲刷过还要惨白。她局促地站在那里，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身体，冰冷的水珠不断滴落，帆布包还在往下淌水。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因为寒冷和恐惧在咯咯打颤。巨大的羞耻和走投无路的窘迫瞬间将她淹没。
司机显然也意识到了。他透过后视镜，看着这个浑身湿透、失魂落魄、明显遭遇了巨大变故的年轻女人。她的眼神里除了绝望，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急切。他沉默了几秒钟，车厢里只剩下发动机的轰鸣和窗外暴雨的咆哮。
“坐稳了。” 司机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的烦躁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无奈。他伸手在投币箱旁边的按钮上按了一下，发出“嘀”的一声轻响，示意免票。然后猛地一踩油门，老旧公交车发出一阵吃力的咆哮，重新冲入了狂暴的雨幕之中。
“谢…谢谢…” 婉儿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她踉跄着走到靠近后门的一个空位坐下，冰冷的塑料座椅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把那个湿透的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右手始终紧紧攥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感受着那粒药栓坚硬的轮廓。
公交车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地行驶着，像一个醉汉，摇摇晃晃，速度慢得令人心焦。车窗被密集的雨水完全覆盖，外面的一切都变成了扭曲流动的光斑和色块。每一次颠簸，每一次急刹，都让婉儿的心脏提到嗓子眼。时间仿佛被这无尽的雨水拉长了，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金鼎华府…还有多远？小宝…坚持住…妈妈带着药来了…妈妈来了…
她一遍遍在心里默念，仿佛这样就能将力量传递给那个正在受苦的小小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车厢内响起了冰冷的电子报站声：“金鼎华府到了，请准备下车。”
婉儿猛地从座椅上弹起来，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到了！
公交车在站台艰难停稳。婉儿对着司机模糊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哑着嗓子再次说了声“谢谢”，然后毫不犹豫地冲下后门，再次一头扎进了外面更加猛烈的暴雨之中！
金鼎华府！这个城市著名的豪宅区，此刻在暴雨中只剩下模糊而冰冷的轮廓。巨大的欧式铁艺大门紧闭着，门卫亭亮着惨白的光。隔着厚重的雨幕，只能看到里面几栋高层公寓零星亮着灯，如同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孤岛。
婉儿的目标是9号楼，18层。那是王秀英常住的地方，装修得如同样板间，冰冷奢华，没有一丝烟火气。
她绕到小区侧面一个相对偏僻、靠近绿化带的地方。这里没有监控死角，但高大的铁艺栏杆顶端是尖锐的矛尖。婉儿没有丝毫犹豫！她将那个湿透的帆布包隔着栏杆用力扔了进去，然后双手抓住冰冷的、湿滑的铁栏杆，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爬！湿透的衣服增加了重量和阻力，尖锐的矛尖刮破了她的手臂，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她咬紧牙关，凭借着救子的本能，硬生生翻了过去！重重地摔在小区内泥泞的草坪上！
顾不上疼痛，她抓起帆布包，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9号楼发足狂奔！冰冷的雨水灌进嘴里，呛得她剧烈咳嗽，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肺部火烧火燎地疼。但她不能停！
冲进9号楼金碧辉煌、铺着大理石的大堂！温暖的空调风混合着昂贵的香薰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的狂暴冰冷形成两个世界。婉儿浑身滴着水，像个水鬼，与这里格格不入。值班的保安正靠在椅子上打盹，被她的动静惊醒，皱着眉头看过来，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毫不掩饰的嫌弃。
“你…找谁？” 保安站起身，警惕地拦住她，目光扫过她湿透廉价的家居服、手臂上的血痕和污泥，还有那个不断滴水的破帆布包。
“18…1801！王秀英！我找王秀英！” 婉儿喘着粗气，声音嘶哑急切，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我儿子在里面！他在发高烧！我有药！让我上去！”
保安眉头拧得更紧了，显然不信。住在这里的都是非富即贵，眼前这个狼狈的女人怎么看都像是来找麻烦的。“对不起，没有业主允许，不能放行。你可以联系业主下来接你。”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带着疏离。
“联系？！我手机摔了！我儿子在发高烧！他只有三岁！” 婉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尖锐，眼睛死死瞪着保安，“出了事你负责吗？！让我上去！求求你！让我上去！” 她试图绕过保安冲向电梯。
“站住！” 保安也急了，伸手用力拦住她，语气严厉起来，“再这样我叫人了！请你立刻离开！”
拉扯间，婉儿湿透的衣服蹭在保安干净笔挺的制服上，留下难看的污渍。保安的脸色更加难看。
就在这绝望的僵持时刻，婉儿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电梯间上方跳动的数字！一部电梯正从高层缓缓下降！
18…17…16…
是18楼下来的！是王秀英？还是陈伟？或者…他们终于要带小宝去医院了？！
婉儿的心脏骤然停止！她猛地甩开保安阻拦的手，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不顾一切地扑向那部即将到达一楼的电梯门！
“叮——”
清脆的提示音响起。光洁如镜的电梯门，如同舞台的幕布，缓缓向两侧滑开。
明亮的轿厢灯光倾泻而出，照亮了婉儿那张布满雨水、泪痕、污泥和绝望的脸，也照亮了电梯里面容冷漠、衣着光鲜的一男一女。
陈伟。
还有…紧紧依偎在他身边，穿着精致套装、妆容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周静。
他们显然正要出门。陈伟手里拿着车钥匙，周静拎着一个小巧的名牌手袋。看到门外如同落汤鸡般、形容狼狈、眼神骇人的婉儿，两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陈伟的眉头厌恶地拧紧，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眼神冰冷得像刀子。
周静则惊愕地微微张开了涂着口红的嘴，随即眼底迅速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鄙夷，她下意识地往陈伟身后缩了缩，仿佛怕沾染上婉儿身上的污秽。
婉儿所有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死死钉在陈伟和周静身上！小宝呢？！他们把小宝扔在哪里了？！她的儿子还在发着高烧！而他们…这对狗男女…竟然在这个时候要出门？！
“陈伟！小宝呢？！” 婉儿的声音尖利得几乎要撕裂喉咙，带着血淋淋的质问和滔天的恨意，猛地冲破了电梯内外死寂的空气！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锁定陈伟那张冷漠的脸，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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