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船,从冰冷黑暗的海底艰难上浮。没有光,只有无处不在的钝痛,像粗糙的砂纸在神经末梢反复摩擦。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某个被撕裂的地方,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砸在空荡荡的右侧躯干上。
林婉儿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野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浑浊的毛玻璃。惨白的天花板,单调的吸顶灯,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陈旧织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陌生的环境。她试图转动脖颈,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伴随着肩胛处撕裂般的锐痛,让她闷哼出声。
“醒了?感觉怎么样?”一个温和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婉儿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一个穿着浅蓝色护士服、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正关切地看着她。护士熟练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和棉签,沾湿了轻轻擦拭她干裂的嘴唇。清凉的水滋润了焦渴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水……”婉儿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慢慢喝,一点点来。”护士用小勺小心地喂了她几口水,动作轻柔。“你刚做完大手术,身体很虚弱。别着急动。”
手术?婉儿混沌的大脑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她下意识地想抬起右手去摸疼痛的来源——那个空落落、却又剧痛无比的地方。
没有回应。
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低头!
视线艰难地聚焦在自己右侧的肩膀以下。
那里,本该是手臂延伸的地方,现在只有一层厚厚的、洁白的纱布包裹着,勾勒出一个突兀而刺眼的断口。纱布之下,是空荡荡的虚无。再往下,是盖在身上的薄被,平整地铺着,没有任何凸起的轮廓。
她的右臂……没了。
不是梦。
不是幻觉。
那截焦黑、龟裂、带着晶体裂口、曾经熔穿岩石撕裂落石的手臂,真的消失了。连同那深藏其中、时而毁灭时而守护的狂暴力量,一同被切割、移除、封存在冰冷的金属容器里。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断肢处蔓延至西肢百骸,比手术室的冷气更刺骨。胃部剧烈地翻滚起来,喉咙涌上浓烈的腥甜。她猛地侧过头,对着护士匆忙递过来的塑料盆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苦涩的胆汁。汗水瞬间浸湿了额发和后背的病号服。
“深呼吸!深呼吸!别怕!这是术后正常反应!”护士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安抚,却也掩不住一丝同情。
婉儿浑身脱力地瘫回枕头上,大口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汹涌的泪河,瞬间浸湿了鬓角和枕头。巨大的绝望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她无法呼吸。身体残缺的认知,比任何外伤都更彻底地摧毁了她。她成了一个废人。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照顾的……累赘。
小宝……她还能用什么去争夺小宝?用这条残缺的身体吗?陈伟和婆婆的刻薄嘴脸在她眼前晃动,法庭上冰冷的宣判声再次响起:“……无稳定收入来源,无固定住所,且身体存在严重残疾……抚养权判归父亲……”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挤出。她猛地抬起仅存的左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指甲深深陷入脸颊的皮肉,试图阻止那崩溃的悲鸣。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绝望而剧烈地颤抖着。
护士看着她,眼中充满了不忍,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她擦拭脸上的泪水和冷汗,又调整了一下输液管的速度。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这种失去肢体的巨大创伤和随之而来的自我否定,需要时间,也只能由她自己慢慢咀嚼、消化,哪怕过程痛彻心扉。
婉儿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首到泪水流干,只剩下麻木的钝痛和沉重的疲惫。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怔怔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眼神空洞。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渡鸦走了进来。他换掉了那身沾满泥污的战术装束,穿着一件普通的深灰色夹克,面容依旧冷峻,但眼底深处似乎也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他手里拎着一个廉价的塑料饭盒。
“吃点东西。”渡鸦将饭盒放在床头柜上,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他看了一眼婉儿空洞的眼神和泪痕未干的脸颊,以及那被厚厚纱布包裹的断肩,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婉儿没有动,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食物的气味飘来,非但没有勾起食欲,反而让她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渡鸦沉默地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他没有试图安慰,也没有解释,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磐石。病房里只剩下婉儿微弱的呼吸声和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细微声响。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窗外的天色似乎更暗了一些。
“这里……是哪里?”许久,婉儿才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
“城西康复疗养中心。”渡鸦回答,“安全的地方。暂时。”
安全……婉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身体都成了这样,安全与否,又有什么意义?
“其他人……苏蔓,孩子,猴子……”她断断续续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弱的牵挂。
“都活着,分散安置了。孟姨在照顾猴子,他需要更专业的治疗。苏蔓和孩子,暂时安全。”渡鸦言简意赅。
活着……这就够了。婉儿闭了闭眼,一丝微弱的、劫后余生的庆幸,短暂地冲淡了心头的绝望,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她再次陷入沉默。
渡鸦看着她死灰般的脸色和那截刺目的断臂,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钥匙’的信号彻底消失了。θ组织动用了‘净化日’,把整个地下区域连同入口彻底炸毁掩埋。所有痕迹,都埋葬在几百米深的地下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眼神锐利地首视婉儿空洞的眼睛:“官方新闻会把它定性为一次严重的地质灾害事故。而你,林婉儿,只是一个在不幸事故中失去右臂的普通伤者。记住,从现在起,你只是林婉儿。一个需要重新学习生活的普通女人。”
婉儿听着,眼神依旧空洞。钥匙消失……普通女人……这些词汇在她混乱的大脑里盘旋,却激不起任何波澜。她只觉得累,深入骨髓的累。什么组织,什么阴谋,什么钥匙,都离她太遥远了。她只想……只想小宝。
“陈伟……”她几乎是本能地吐出这个名字,左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小宝……”
渡鸦的眼神微微一凝,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抚养权?”他问。
婉儿艰难地点点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这比身体的残缺更让她感到绝望。她现在这个样子,一无所有,拿什么去跟陈伟争?
“活着,才有希望。”渡鸦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死水,激起微澜。“养好身体,是第一步。其他的,慢慢来。”他站起身,指了指床头柜上的饭盒,“趁热吃一点。你需要体力。”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再次陷入寂静。婉儿怔怔地看着那个廉价的塑料饭盒,里面是简单的白粥和几根榨菜。胃里依旧翻腾,但渡鸦最后那句话,像一颗微弱的火星,落在她冰冷的意识荒原上。
活着,才有希望。
为了小宝……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她挣扎着,用左手极其笨拙地、颤抖着支撑起上半身,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后背。她咬紧牙关,喘息着,一点一点挪到床边,伸出左手,颤抖着去够那个饭盒。
手指几次打滑。简单的掀开盒盖的动作,因为只能用一只手而变得异常艰难。勺子拿起又掉下。当她终于将一勺寡淡的白粥送入口中时,咸涩的泪水混着米粒一起咽下。每一口吞咽都伴随着胸腔和断肩的剧痛,但一种更原始的、属于母亲的本能在驱使着她:吃下去!活下去!为了那个被夺走的孩子!
就在这时,病房角落那台悬挂在墙壁上的老旧电视机,正播放着午间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有些突兀:
“……本台最新消息,昨日深夜,位于我市北郊废弃工业区的地层发生大规模异常塌陷。据地质专家初步分析,塌陷区域深度超过三百米,面积巨大,疑似因地下深层地质构造不稳定及历史采矿活动遗留隐患共同引发。事故造成地面部分厂房结构受损,所幸该区域己废弃多年,未造员伤亡。目前,相关区域己被警方封锁,地质监测和评估工作正在紧张进行中……”
新闻画面切换,无人机航拍的镜头下,一片巨大的、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凹陷区域出现在废弃厂区中央,周围是扭曲断裂的厂房骨架和弥漫的烟尘。景象触目惊心。
婉儿握着勺子的左手猛地一僵!
北郊废弃工业区……深度超过三百米……大规模塌陷……未造员伤亡……
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神经!她认得那个地方!那就是他们最后逃出来的地方!那个被θ组织用钻地武器和地质炸弹彻底“净化”掉的地下世界!
新闻画面里那片巨大的废墟,埋葬了渡鸦的巢穴,埋葬了那条她用右臂熔穿的生命通道,也埋葬了小武和其他可能牺牲的同伴……连同她那条焦黑的手臂和其中沉寂的力量。
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和巨大的荒诞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们刚刚经历过的生死时速、惊天动地的爆炸、绝望的逃亡,在官方冰冷的叙述里,仅仅成了一次“未造员伤亡”的“地质事故”。所有的惊心动魄,所有的牺牲和鲜血,都被几百万吨的泥土和岩石彻底掩埋,抹除得干干净净。
仿佛她们从未存在过。
仿佛那一切,都只是她昏迷中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婉儿死死盯着电视屏幕,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左手紧握的塑料勺子“啪”地一声被捏得变形!一股强烈的反胃感再次涌上喉咙,她猛地俯身,对着床下的塑料盆再次剧烈地干呕起来,这一次,连胆汁都吐不出来了,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呛咳和生理性的泪水。
护士闻声冲了进来,看到婉儿痛苦的样子和电视上的新闻,瞬间明白了什么,赶紧关掉了电视。“别看那些了!都过去了!你现在需要静养!”她拍着婉儿的背,声音带着急切。
婉儿无力地瘫在床边,大口喘着气,冷汗淋漓。电视屏幕虽然暗了下去,但新闻里那片巨大的废墟景象,连同地下基地爆炸时那毁天灭地的轰鸣,却清晰地烙印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真的……都过去了吗?钥匙消失了,力量沉寂了,右臂失去了,过去的痕迹被物理和信息的双重手段彻底抹除……她似乎真的只剩下“林婉儿”这个身份,和一个残破的躯壳。
就在这时,她左手紧握的廉价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发出低电量的警示红光,同时伴随着一阵嗡嗡的震动。
不是电话,是短信。一连串的短信提示音,如同催命的符咒,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婉儿喘息着,用颤抖的左手,极其笨拙地划开屏幕锁。
映入眼帘的,是十几条来自同一个号码的短信。那个号码,她刻骨铭心——陈伟!
「婉儿,听说你出事了?在哪家医院?我和妈都很担心你!(一个虚伪的拥抱表情)」
「小宝天天吵着要妈妈,哭得我心都碎了。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一家人好好的。」
「律师那边在准备材料了。你知道的,小宝的抚养权……你现在的情况,唉,法院肯定要考虑孩子的成长环境啊。」
「妈说了,你要是实在困难,我们也不会不管。毕竟夫妻一场。小宝的抚养费,象征性给点就行。」
「对了,你工资卡里那点钱,我帮你转出来还信用卡了,省得逾期影响征信。不用谢我。」
「婉儿?怎么不回信息?伤得很重吗?看到回复!」
「……」
最后一条短信下面,附着一张照片。
照片里,小宝穿着崭新的卡通背带裤,坐在一个崭新的、色彩鲜艳的儿童电动汽车里,在一个装修豪华、铺着厚厚地毯的客厅里。他胖乎乎的小脸上没有笑容,大眼睛里似乎还带着一丝茫然和怯生生。而照片的右下角,一只涂着鲜红指甲油、戴着钻戒的女人的手,正“亲昵”地搭在小宝的肩膀上。那只手的主人没有入镜,但婉儿认得那只戒指——那是陈伟新欢的手!
嗡!
婉儿的脑袋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眼前瞬间一片血红!
担心?担心她死了没法顺利拿到抚养权吧!
小宝哭着想妈妈?照片里孩子茫然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剜着她的心!
帮她“保管”工资卡的钱?那里面是她最后几个月省吃俭用存下的几千块生活费!是他们母子最后的活命钱!
象征性的抚养费?那对母子坐拥着本该属于她的财产,住着本该属于她的房子,抢走了她的孩子,现在还要用施舍般的姿态来羞辱她!
还有那只搭在小宝肩上的、涂着红指甲的手!像毒蛇的信子,在炫耀,在示威!
“呃……嗬嗬……” 婉儿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剧烈地痉挛!左手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捏得发白,廉价的塑料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断肩处传来的剧痛此刻仿佛成了燃料,点燃了胸腔里那团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烈焰!
不是绝望!不再是刚才那种万念俱灰的空洞绝望!
是恨!
是滔天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
恨陈伟的虚伪无耻!恨婆婆的刻薄算计!恨那个女人的鸠占鹊巢!恨这世道的不公!恨自己的软弱无能!
这恨意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刚刚筑起的、名为麻木的脆弱堤坝!身体残缺带来的自卑和恐惧,在这滔天的恨意面前,竟被短暂地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波动的电子女声从手机里传出:
“您的账户尾号****于今日14:07分完成转账支出人民币5,320.00元,余额87.36元。请注意账户资金安全。”
工资卡!陈伟真的把她仅剩的钱转走了!
“噗!”
急怒攻心之下,婉儿再也控制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在了洁白的被单上!刺目的鲜红如同怒放的地狱之花!
“啊!医生!快叫医生!” 护士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冲了出去。
婉儿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手机从无力的左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冰冷的地板上。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她涣散的瞳孔死死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惨白的吸顶灯。那灯光不再冰冷,仿佛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炼狱之火。
恨!
这刻骨的恨意,没有随着她的昏迷而熄灭,反而如同淬火的钢胚,深深烙印在她灵魂的最深处,散发着炽热而危险的红光。
模糊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片被新闻称为“地质事故”的巨大废墟。但这一次,废墟之上,不再是绝望的死寂。在那片象征着她过去被彻底埋葬的断壁残垣之下,在那具残破躯壳的最深处,在那名为“林婉儿”的灰烬之中,一粒新的种子,被仇恨和母爱的极端混合物强行催发,带着毁灭与重生的双重气息,正挣扎着……破土而出!
她残存的左手指尖,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无意识地、痉挛般地抽动了一下,仿佛在虚空中,死死攥住了某样无形的东西。那东西冰冷、沉重,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那是生活丢给她的一柄断剑。而她,别无选择,只能用这残躯,握住这断剑的锋刃,哪怕割得自己鲜血淋漓,也要在名为“母亲”的战场上,杀出一条通往孩子身边的……血路。
病房门被猛地撞开,医生和护士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声。而地上那部屏幕碎裂的廉价手机,依旧顽强地亮着微光,屏幕上最后显示的,是那张小宝坐在新玩具车里、被陌生女人揽住的照片,以及下方那刺眼的账户余额:87.36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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