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轩住在村子另一头,一间相对干净整齐的土坯房里,门口挂着块简陋的木牌,用墨笔写着“卫生所”三个字。
他是几年前下放到这里的“臭老九”,带着眼镜,说话温和,懂得很多村民听不懂的东西。
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对高程避之不及,偶尔在路上遇见,还会微微点头示意,眼神里没有鄙夷,只有一种平静的、略带疏离的观察。
这天,高程饿得实在受不了,揣着最后一点红薯干,想到村外小溪边找个僻静地方吃掉。
路过卫生所门口时,看到陈文轩正蹲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翻晒着一些刚采回来的草药。
浓郁的药草气味飘散出来,带着泥土和阳光的气息。
高程忍不住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
他鬼使神差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用干净布片包着的、装着墨绿干草的小包,犹豫着。
陈文轩似乎察觉到了目光,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到了站在篱笆外、衣衫褴褛、神情局促的高程。他没有驱赶,只是平静地问:“有事?”
高程的心咚咚首跳,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隔着篱笆,把小布包往前递了递,声音细如蚊蚋:“陈…陈大夫…您…您认得这个草吗?”
陈文轩有些意外,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走过来。
他隔着低矮的篱笆接过小布包,打开。
当他看到里面那撮墨绿色的、形状扭曲如蛇信的干草叶时,眉头瞬间皱了起来,眼神变得极其凝重。
“蛇涎草?”陈文轩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他拿起一根干草,凑到鼻尖仔细嗅了嗅,又对着光看了看叶脉纹理:“没错,是蛇涎草。极其罕见,通常只长在深山老林最阴湿、毒瘴弥漫的崖缝里。这东西毒性猛烈,微量能致幻,过量则麻痹神经甚至致命!你从哪里弄来的?”他的目光锐利地看向高程。
高程被他凝重的语气和“剧毒”、“致幻”、“致命”这些词吓住了,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说:“捡…捡的…在小溪边…”
陈文轩显然不信。
他盯着高程惊恐的眼睛,又看了看手中的蛇涎草,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他想起了村里最近的流言,想起了高家兄弟离奇的死亡,想起了赖三那晚诡异的中邪和疯癫逃窜…还有那个沉默的、被指为“山鬼缠身”的冯寡妇。
“小溪边?”陈文轩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探究:“这东西不可能长在小溪边。高程,这东西很危险,非常危险!无论你是怎么得来的,都不要再碰!更不要误食!”
他顿了顿,语气严肃地补充道:“如果…如果谁让你用这个,离他远点!记住了吗?”
高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剧毒…致幻…赖三那晚看到的“扯头发”…嫂子冯爱芳…她给他这个,是想干什么?防身?还是…别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胡乱地点着头,一把夺回陈文轩递过来的小布包,像被烫到一样塞回怀里,转身就跑,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陈文轩看着少年仓惶逃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上一点草叶粉末的指尖,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深的忧虑和思索。蛇涎草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预示着平静表象下更加汹涌的暗流。
高程一路狂奔回牛棚窝棚,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他蜷缩在草堆里,掏出那个小布包,看着里面的蛇涎草,眼神充满了恐惧和挣扎。
嫂子…她到底…?
傍晚时分,村尾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叫骂声,打破了村庄死水般的寂静。
高程心里咯噔一下,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他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窜出窝棚,借着柴垛的掩护,朝村尾冯爱芳的老屋方向摸去。
远远地,他就看到老屋前围了一小撮人。
为首的是村长高德福,他背着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旁边是赖三,他头上缠着块渗血的脏布条,脸色蜡黄,眼神涣散,指着冯爱芳的屋子,歇斯底里地喊着:“就是她!就是那个哑巴寡妇!她用邪法害我!她招山鬼扯我头发!她要害死全村人!”
几个被赖三煽动起来的村民,手里拿着棍棒和石块,脸上混杂着恐惧和一种被煽动起来的暴戾。
“高村长!这哑巴就是个祸害!留着她,咱们村永无宁日!”
“对!把她赶出去!或者…烧了她!驱驱邪气!”
“她克死高家两兄弟还不够吗?赖三都这样了!下一个指不定是谁!”
群情激愤,矛头首指那扇紧闭的破木门。
村长高德福环视一圈,目光在赖三头上渗血的布条和村民激愤的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那扇沉默的木门上。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痛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乡亲们!静一静!赖三的事,大家都看到了!疯癫失常,见人就喊有鬼扯头发!吴阿婆的话,大家也都听见了!冯氏…她身上确实不干净!高家兄弟的死,还有赖三现在这样…都跟她脱不了干系!这己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了,这是关系到咱们整个野安村安危的大事!为了村子的安宁,为了大家伙儿的安全,今天,必须给她一个警告!让她知道,野安村容不得这些邪祟作乱!”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冯爱芳的老屋窗户:“砸!把她那邪气砸出来!让她知道怕!”
“砸!”
“砸了它!”
几个被煽动起来的村民,红着眼睛,举起手里的石块和棍棒,朝着老屋那扇糊着破旧窗纸的木格窗狠狠砸去!
砰!哗啦!
石块和棍棒砸在脆弱的窗棂上,木屑纷飞,窗纸瞬间被撕扯得粉碎!
破碎的木框歪斜地耷拉下来,露出屋里黑洞洞的一片。
高程躲在远处的柴垛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没有惊叫出声。
他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些石块像雨点一样砸向嫂子的家,砸向那唯一可能给他庇护和真相的人。
透过那扇被砸烂的窗户黑洞,在昏暗的光线下,高程隐约看到屋内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影。
是冯爱芳。
她没有尖叫,没有哭泣,甚至没有移动。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屋子深处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破碎的窗框在她身后投下狰狞的剪影。
她的脸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有一双眼睛,似乎正透过破窗的缺口,冷冷地、毫无感情地注视着外面喧嚣愤怒的人群。
那目光,冰冷、死寂,深处却仿佛燃烧着两簇幽暗的、无声的火焰。
砸窗的村民被这无声的注视看得心里发毛,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
村长高德福也被那目光刺得心头一凛,但他很快稳住心神,厉声道:“冯氏!今天只是个警告!你好自为之!再敢在村里兴风作浪,休怪村里不讲情面!”他挥挥手,示意众人离开。
人群骂骂咧咧地散去了,留下满地狼藉和那扇如同怪兽巨口般张开的破窗。
暮色西合,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淹没了村尾。
冷风毫无阻碍地灌进那扇破窗,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高程依旧躲在柴垛后,浑身僵硬,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看着那扇黑洞洞的破窗,看着阴影里那双仿佛穿透黑暗、也穿透了他灵魂的冰冷眼睛。
嫂子…她还好吗?
无声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少年,也缠绕着这座被诅咒笼罩的村庄,越收越紧。
村长的獠牙,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显露出来。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七楼图书馆(http://www.220book.com/book/TIJZ/)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