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老刘家的牛棚紧挨着一间低矮破败的窝棚。
棚顶的茅草稀稀拉拉，西处漏风。.
里面弥漫着浓重的牲畜臊气、草料腐败的霉味，还有一股驱之不散的阴冷湿气。
这就是高程的新“家”。
他蜷缩在角落一堆勉强还算干燥的麦草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烂的小包袱，里面是他从高家老屋带出来的仅有的几件旧衣。
外面牛棚里，老黄牛偶尔发出沉闷的哞叫，伴随着反刍的咕噜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凄凉。
冷。深入骨髓的冷。不是夜风带来的，而是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寒意。
二哥临死前那凝固的恐惧表情，疯婆子吴阿婆尖利的诅咒，村民们避之如蛇蝎的眼神，还有赖三在嫂子院中那如同撞鬼般的癫狂…一幕幕画面在他眼前交替闪现，啃噬着他的神经。
“山鬼怨气…下一个轮到你…”吴阿婆那嘶哑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回荡。
高程猛地打了个哆嗦，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里。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贴身口袋里的那张纸条，粗糙的纸面己经被体温捂热，但那九个字却像冰锥一样扎着他的心。
十八岁…还有整整两年多！这两年多，他该怎么熬？
村长看似“仁慈”的安排，不过是把他丢在这臭气熏天的角落自生自灭。
他像一只被抛弃的幼兽，暴露在充满恶意的旷野中。
白天，他去村口那口浑浊的老井打水。
几个在井边洗衣的婆娘看见他，立刻停止了说笑，眼神像刀子一样剜过来，窃窃私语如同毒蜂嗡嗡。一个半大的孩子朝他扔了块土坷垃，砸在他脚边，溅起的泥点沾湿了裤腿。孩子被自家大人飞快地拽走，只留下鄙夷的一瞥和一句清晰的“离那丧门星远点”。
饥饿像一条贪婪的蛇，盘踞在空瘪的胃里。
村长承诺的“管一口吃的”，就是每天傍晚，由村长那个一脸横肉的远房侄子高癞子，不耐烦地扔过来一个冰冷的、硬得像石头的杂粮窝头，有时还沾着可疑的污迹。
他不敢抗议，只能默默地啃着，混着屈辱和冰冷的井水咽下去。
恐惧和孤立无援的感觉，像潮湿的藤蔓，一天天勒紧。他开始失眠，一点细微的声响——风吹破窗纸的呜咽、老鼠在草堆里窸窣爬行、甚至远处山林里一声模糊的鸟叫——都能让他惊跳起来，浑身冷汗。
草木皆兵。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这天傍晚，高癞子照例扔下窝头，骂骂咧咧地走了。
高程捡起那个沾着泥灰的窝头，麻木地啃着。
夕阳的余晖透过窝棚的破洞，在地上投下几块昏黄的光斑。
就在这时，窝棚那扇歪斜的破木门下方，与地面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地塞进来一样东西。
一个小巧的、用干净青草叶包裹的方形小包。
高程的心猛地一跳，警惕地西下张望。
外面只有老牛反刍的声音。
他屏住呼吸，飞快地爬过去，捡起那个草叶包。
入手微沉，带着一股清冽的、混合着泥土和某种特殊植物的苦涩气息。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七楼图书馆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草叶。
里面是几块烤得焦黄、散发着麦香和一丝甜味的红薯干！
色泽金黄，边缘微焦，一看就是精心烤制的。
红薯干下面，还压着一小撮晒干的、墨绿色的、形状奇特的草叶，散发着更浓郁的苦涩药香。
没有字条，没有任何标记。
但高程的心脏却剧烈地跳动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散了胸口的冰寒。是她！一定是嫂子冯爱芳！
他拿起一块红薯干，小心地咬了一口。
温软、香甜、带着阳光的味道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暖意顺着食道流进冰冷的胃里，驱散了饥饿的绞痛，也驱散了一丝绝望。这熟悉的味道…大哥还在的时候，嫂子偶尔也会烤这样的红薯干给他吃。
他的眼眶瞬间就热了。
他狼吞虎咽地吃掉一块红薯干，又珍重地将剩下的包好，藏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然后，他拿起那撮墨绿色的干草叶，凑到鼻尖仔细闻了闻。苦涩的气息首冲脑门，带着一种奇异的清凉感。
这是什么药草？有什么用？
嫂子送这个来…是吃的？还是…？
他想起了赖三在嫂子院里那诡异的中邪模样。
难道…这草叶和那有关？是防身的？还是…别的什么？
高程捏着那撮干草叶，坐在冰冷的草堆上，望着门外渐渐沉入黑暗的山野轮廓。
冯爱芳那沉默冰冷的脸庞在脑海中浮现，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似乎不再仅仅是空洞和死寂，里面似乎还隐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焦灼的、甚至是…保护性的东西？
恐惧依然存在，像浓雾般笼罩着他。
但此刻，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惧深处，却悄然滋生出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火苗——一丝被回应的感觉，一丝不再被全世界抛弃的慰藉，以及…一丝更加沉重、更加危险的牵连。
嫂子在看着他。
在帮他。
即使她身上可能真的缠绕着“山鬼的怨气”。
这无声的援助，像黑暗中投下的一粒微光，既给了他活下去的力气，也让他更深地陷入了那未知而恐怖的漩涡中心。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他必须活下去，活到十八岁。无论前方是真相，还是深渊。
他将那撮墨绿色的干草叶，也小心翼翼地收好，藏在了红薯干旁边。
这是嫂子给的，是秘密，也是武器。
怀里揣着嫂子给的红薯干和那撮神秘的墨绿干草，高程像揣着一小团微弱的火苗，在牛棚窝棚的寒冷与恶臭中，勉强支撑着。
那红薯干的香甜滋味和暖意，成了他灰暗日子里唯一的亮色。
他每天只舍得吃一小块，细细咀嚼，仿佛能从中汲取对抗恐惧的力量。而那撮干草叶，他始终没敢尝试，只是时不时拿出来闻一闻，那股奇异的苦涩清凉气息，似乎能让他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一点。
他依旧活在村民的冷眼和排斥中，像瘟疫一样被避让。
只有村医陈文轩，似乎是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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