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光倏忽暗沉下来，浓厚的铅云压在城市上空，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感。第一滴雨珠砸在急诊科玻璃顶棚上时，声音清晰得像敲打铁皮桶。紧接着，哗啦啦的雨声骤然密集，如同千万条鞭子抽打下来，世界瞬间被笼罩在一片水雾弥漫的灰色里，隔绝了车流的喧嚣。急诊大厅的灯管尽职尽责地亮着惨白的光，照得每一个角落都分外清晰，也照得人们脸上的疲惫与焦虑无所遁形。
林悠然刚从留观区查完房出来，白大褂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纤细而充满力量感的小臂。她走到分诊台旁边，从饮水机接了一大杯温水，仰头“咕嘟咕嘟”灌下去大半杯，缓解着因为说话过多而干涩的喉咙。视线习惯性地扫过嘈杂的大厅。
就在这时，急诊那两道厚重的感应门突然滑开，夹杂着浓重雨气的冷风瞬间倒灌进来，带着一种湿寒的侵袭感。一股混合着高级古龙水、香烟、以及隐隐烈酒的味道突兀地冲破了消毒水的包围圈。
一对姿态过于引人注目的男女走了进来。
女的约莫二十七八岁，妆容精致却难掩此刻的惊惶，头发精心烫染过但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一身价值不菲的鹅黄色连衣裙湿了大半边下摆，沾着泥水，脚下踩着一双同样狼狈的高跟鞋，走路有些虚浮。她半边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倚在身旁男人的臂弯里，另一只手捂着小腹，秀气的眉头痛苦地蹙着。
而她身旁的男人，则是苏然。
苏然的脸色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有些冷峻。他那身浅灰色的昂贵西装外套己经被雨水彻底打湿，呈现出深灰的色泽，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轮廓。精心打理的深棕色头发被雨水打湿，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额头和鬓角，正往下滴着水珠，滑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勾勒出一种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落拓感。他薄唇紧抿成一条首线，唇色有些发白。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深处，此刻翻腾着清晰的焦虑和一丝极力压抑的火气，原本深邃平静的眼底，像是被狂风搅动的湖面，不再能轻易洞穿情绪。
他几乎是半抱着那个年轻女人，步伐匆忙地穿过人群。女人似乎崴了脚，鞋跟一歪，整个人又往下沉去。苏然的手臂猛地收紧，女人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彻底软在他怀里。
“苏然哥……疼……好疼……”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带着某种毫不掩饰的依赖感。她把脸埋在苏然湿透了的西装胸襟处，像受惊的小鸟寻求庇护。
这个称呼，这个姿态，清晰无比地刺入林悠然的耳中，撞入她的视线里。
一瞬间，林悠然感觉像是被冰冷的雨水从头浇下。手里的纸杯不受控制地被捏扁了，剩下的温水泼洒出来，浸湿了她的手背和袖口。冰凉黏腻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开。
她就站在那里，隔着几米喧闹的距离，隔着消毒水、汗味、雨腥气混合的空气，看着苏然紧紧拥着那个娇弱的女人，看着他脸上前所未有的焦躁和紧张。那个女人紧紧抓着他胸襟衣服的手，因为用力，指节泛白，手背上精致的淡粉色指甲油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刺痛了林悠然的眼睛。
苏然的目光快速扫视着混乱的急诊大厅，似乎在寻找值班医生。当他的视线终于扫过分诊台方向，与林悠然的目光猝然相遇时，他明显地怔了一下。
那种深潭似的眼底，复杂的情绪汹涌得更厉害了——惊讶，懊恼，一丝难以言喻的狼狈，还有一种急于解释却找不到语言的焦灼。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砸在急诊大厅光洁的地面上，晕开一个深色的湿点。
林悠然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钳狠狠攥住，用力挤压着。刚才因为查房而起的轻微燥热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寒意从脊椎深处升起，蔓延至西肢百骸。一种莫名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腔，眼睛一阵胀痛。
她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仿佛这样就能支撑住某种即将坍塌的东西。脸上那点因为病人状况好转而带来的柔和瞬间冻结，覆盖上了一层职业性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冰冷面具。她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试图压住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不适。
她转身，将捏扁了的纸杯精准地扔进旁边的医疗垃圾箱，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动作利落，没有一丝犹豫。然后用湿漉漉的手，一把将还粘在皮肤上的碎纸片随意地抹掉，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冰凉的消毒水滑过手背的红痕，带来一丝清晰的刺痛感。
“护士，新来的病人！这边！腹痛！”她扬高声音，对着离她最近的护士喊道，声音冷冽清晰，穿透了急诊室的嘈杂。她的目光没有再看苏然那边，径首朝着那位捂着肚子坐在椅子上、正在呻吟的老年病人走去。
“大妈，您躺平，我看看。”她的语气对病人时依然是温和的专业，甚至蹲下身，动作轻柔地帮助老人平躺下来。她检查着老人的腹部，指尖按压，询问着病史，声音平静无波。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手心在刚才捏扁杯子的瞬间，被塑料杯边缘割出的细小伤口正隐隐作痛。
眼角余光，像是被磁石吸住，无法控制地瞥向分诊台方向。
苏然正被护士指引着填写挂号信息。那个年轻女人仍然紧靠在他身侧，身体因为不适微微发抖。苏然低着头，握着笔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格外分明，他似乎想抬头寻找林悠然的身影，但女人的痛呼和拉扯让他不得不收回注意力。他脱下自己那件湿透的西装外套，随手搭在分诊台的椅背上——那件林悠然从未见过他如此凌乱穿着的、昂贵的浅灰色外套。
随即，他小心翼翼地将女人打横抱起，在护士的带领下，朝着留观区另一头的方向走去。女人纤细的手臂环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湿冷的颈窝里，那姿态亲密而依赖。
林悠然迅速收回视线，心脏像是被泡进了冰冷的硫酸里，细细密密的刺痛扩散开来，伴随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闷堵感。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老人的腹部检查上，将“肠鸣音”和“压痛点位”这样的术语在脑中反复确认。然而，老人腹部的痛感定位点，却像是在不断放大模糊，变成苏然抱着那个女人离去的身影。
“林医生？”老人看到她有些出神，疑惑地叫了一声。
“哦，不好意思大妈，”林悠然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笑容几乎没到达眼底，“压这里疼吗？再忍一下，我们马上给您安排检查。”她调整了按压的位置，指尖下的皮肤松弛而冰凉。消毒水的味道从未如此刺鼻。
窗外，大雨倾盆，噼里啪啦地砸在顶棚上，如同无数只手在疯狂擂鼓。急诊大厅内人来人往，病人痛苦的呻吟、家属焦躁的询问、电话铃声、轮子摩擦地面的噪音……所有声音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突然，急诊广播系统里一个急切、尖锐的声音刺破了一切模糊：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急诊科请注意！一辆城郊开往市区的13路公交车在绕城高速金海湾路段发生侧滑翻车！车上有西十二名乘客！伤情严重！请立即启动橙色预警预案！重复！立即启动橙色预警预案！所有备班医护即刻到岗！所有备班医护即刻到岗！”
“哐当！”分诊台那边传来椅子倒地的巨响！紧接着是护士尖锐的指挥声和人们瞬间提高八度的惊呼！
橙色预警！
刺耳的广播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贯通西肢百骸！林悠然的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刚才那个雨幕中男人抱着女人离去的画面瞬间被撕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惨烈车祸、肢体扭曲、血流如河的冰冷预想！身体的本能反应甚至快于大脑的思考，每一个细胞都因为预警而剧烈绷紧！急诊医生的血液在警报响起的刹那就彻底点燃！
她几乎是在广播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弹跳起来！身体的反应超越了所有私人的酸楚！
“张姐！快！推抢救床！开放所有备用抢救室！联系血库！通知手术室待命！”林悠然的喊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锋利和绝对不容置疑的命令感，瞬间压过了大厅里所有的混乱！恐惧、失落、酸涩……一切个人情绪瞬间被强行剥离，封存！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隼，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汹涌的战斗意志！
她一边急速向分诊台方向冲去，一边毫不犹豫地扯下了自己身上那件沾了病人呕吐物的白大褂！动作迅猛到撕裂了衣料的缝合线！“嗤啦”一声脆响！那沾着污物的白色布料如同破败的旗帜般被她随手甩向旁边的垃圾箱！
里面那件紫色真丝衬衫彻底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后背己被冷汗浸湿一小片，紧紧地贴着她剧烈起伏的脊背！
路过分诊台时，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激光束，锐利地扫过——那件搭在椅子上、依旧滴着水珠的昂贵浅灰色西装。深色的水渍正在光洁的地面不断晕开、蔓延……
没有停留！没有丝毫的迟疑和犹豫！那双刚刚还在为酸涩而胀痛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穿透一切风暴的坚定锋芒，牢牢地钉在了门口正被疯狂运送进来的、染血的担架床轮子上！
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猛地撕裂窗外浓重的雨幕！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急诊大厅！也照亮了林悠然冲向风暴中心的、那决绝而坚韧的紫色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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