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踏入那片地界的瞬间，就死了。
并非停息，而是被一种更为粘稠、更为沉重的东西取代——枉死之气。那并非单纯的雾气，而是亿万不甘、怨怼、绝望的亡魂残念沉淀千年后凝成的实体，灰白中透着铁锈般的暗红，如有生命般萦绕不散。吸一口，肺腑里便灌满了生锈刀刃的腥气，和一种被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陈腐悲鸣。
脚下不再是冥府常见的青石，而是坑洼不平、沾满滑腻油污的骸骨石砖。人骨、兽骨、无法辨认的残骸，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碾碎、粘合、铺展，踩上去会发出细微而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无数面孔僵硬、衣衫褴褛、形态残缺的魂魄，密密麻麻地挤在一条蜿蜒向上的“冤魂道”上。他们无声地移动着，每一步都带着生前的伤痛——有胸口插着利刃的、有脖颈歪斜青紫的、有半边身子焦黑的。目光空洞，如同磨损严重的琉璃珠，只倒映出永恒的灰白。痛苦不再是情绪，而是凝结在他们魂体上的冰冷标签。
清凉只觉得西肢百骸都在被这无形的“气”侵蚀，像无数冰冷的蛆虫在啃噬骨髓。身边的师父肖浪眉头紧锁，指尖掐诀，周身泛着一层极淡的金光竭力抵抗，但金光也在枉死之气的侵蚀下明灭不定。更糟的是，手腕上那来自锁魂链的“三”字烙印灼痛加剧，深埋在焦痕之下的异物似乎因这浓烈的死亡与怨气而兴奋地蠢蠢欲动。
“师父，这地方……”清凉的声音艰涩沙哑，每一次吐息都似吸入冰渣。
“噤声！”肖浪低喝，眼神示意前方。
冤魂道尽头，阴影如同倾倒的山峦压了下来。一座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盘踞在灰白气海之中——枉死城！
城墙并非砖石砌就，而是由巨大、扭曲、相互纠缠的黑色铁条编织而成，间隙里填满了凝固的、暗褐色的怨念秽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无数生锈的尖刺突兀地从墙体刺出，尖端挂着早己风干的魂魄碎片，像一串串诡异的“人果”。城墙高耸入云，顶部浸没在翻滚的灰雾里，几盏稀稀落落的幽绿鬼火灯悬在垛口，灯光惨淡，非但无法照亮，反而投下更扭曲、更不祥的投影。
城门洞开，形同狰狞巨兽的口腔。门框由两根贯穿天地的巨大脊椎骨构成，门扉则是两张相对而泣的巨大鬼面浮雕，泪水如油脂般缓缓滑落，在地面积成腥臭的水洼。
就在师徒二人踏过城门线的刹那！
“呃啊！”清凉闷哼一声，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烈疼痛如同冰冷的巨锤砸中灵魂深处！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手，正疯狂地撕扯他的记忆！刚踏入鬼市时的纸钱纷飞、冥吏赌局中骰子上转动的人面、锁魂链上铭刻的阴冷符文……这些画面如同被投入漩涡的纸屑，瞬间变得模糊、碎裂，被那灰白的气体贪婪地吸走！这是枉死城特有的法则——踏入者，需先承受遗忘之苦，剥离你对“生”的眷恋！
“紧守灵台！”肖浪急喝，一道印诀拍在清凉后心，金光大盛试图驱散那无形的拉扯。清凉咬着牙，强忍着脑中翻江倒海般的眩晕和剥离感，焦痕在剧痛下灼热异常，异物因这刺激而更加躁动，竟本能地对抗着那股遗忘之力！记忆碎片如同在风暴中摇晃的烛火，虽明灭不定，却未曾真正熄灭。
就在这时，一道目光，毫无征兆地、精准地、冰冷地锁定了他们。
那目光来自于城楼的最高处。
没有门窗，只有森然铁刺包裹的平台。一张由无数扭曲变形、依然保持着痛苦表情的骷髅融合堆砌而成的巨大王座赫然在目。王座之上，身影端坐。
小鬼王！
他的形貌，是扭曲命运的可怖具象。身量约莫少年，披着一件早己褪色、遍布裂痕与暗红污渍的破旧“王袍”，袖口和下摆垂落着，露出内里惊悚的真实——一半生，一半死！
左半身覆盖着苍白近透明的皮肤，依稀能辨认出几分清秀轮廓，但那双眼睛却毫无少年的神采，只有深不见底的冰寒与漠然。与之形成恐怖对比的是他的右半边身体——完全是一副森森白骨！头骨的右半边光滑惨白，毫无皮肉，纸醉金迷的雷姬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眼窝处却镶嵌着一颗并非人目的东西：那是一枚凝滞的、不断旋转的暗红色漩涡，漩涡深处嵌着一颗冰蓝色的晶体义眼，如同万古寒冰凿成，正折射着下方亿万冤魂道汇聚成的灰白死光，死死钉在清凉身上！冰冷的骨爪搭在王座的枯骨扶手上，指尖缠绕着细密如血管的暗红锁链——那绝非装饰，它们深深勒入他半边的白骨中，仿佛汲取着某种力量，又散发着诅咒般的痛苦气息。
冰冷、审视、带着一丝发现猎物的玩味，以及……那深埋在冰层之下、几乎被扭曲的怨毒和更深层的渴望——那渴望，尤其对准了清凉手腕处透过衣料也能感到灼热的焦痕烙印！
“哗啦啦——！”锁链滑动的声音如同毒蛇在石面爬行。
王座之下，血池广场（涤魂血井）早己准备就绪。沸腾翻涌的血水中，刺骨的怨念几乎化为实质的触手。两侧石阶上，肃立的冥吏形如披着官服的骨架，头颅低垂，唯有兜帽下的阴影中，两点鬼火微微闪烁。
小鬼王并未起身，只是那白骨手指轻轻一抬。
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骤然降临！清凉甚至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己被无形的力场攫住，拖拽着向血池边缘摔去！
“清凉！”肖浪怒叱，拂尘疾出，金光如鞭扫向那股力量，却如石沉大海！
扑通！
粘稠、滚烫（灵魂层面感知的滚烫）、散发着浓烈铁锈与腐烂甜腥的血水瞬间吞没了清凉。亿万亡灵的残碎意识化作剧毒的针尖疯狂刺入他的魂体。怨恨、诅咒、不甘、绝望……这些沉重的“淤泥”试图将他同化，沉入池底，永世不得解脱。
“呃啊啊啊——！”清凉在血池中挣扎，窒息感并非来自液体，而是灵魂被无数痛苦嘶吼淹没。手腕的焦痕如同烧红的烙铁，异物的狂喜与贪婪被这无边的死亡能量彻底点燃！它在他体内疯狂鼓胀，如同苏醒的寄生巨兽，贪婪地吮吸着血池的力量，漆黑的、不祥的阴影在血水中弥散，包裹住清凉，甚至开始反向侵蚀池中的怨念！
城楼之上，小鬼王那半边白骨面孔依然冰冷，但冰晶义眼中那旋转的暗红漩涡却陡然加速！他似乎“看”到了某种超乎预期的东西。
就在异物膨胀到极限，几乎要将清凉的意识彻底吞噬的刹那！
嗡——！
一点纯粹、坚韧、微弱却极具存在感的金红色光芒，骤然从清凉心口、那焦痕最深处迸发！如同被磨砺到极限的火星终于穿透了沉沉黑暗！
“功德印……雏形！”肖浪在岸上失声惊呼，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与忧惧！
那金光极其微弱，像狂风中的烛苗，却带着一种斩断怨恨、澄清业障的规则气息，顽强地在异物的漆黑与血池的污秽中撑开一小片净土！它本能地抵御着双重侵蚀，净化着试图灌入的怨念！
“呃……！”城楼王座之上，小鬼王那一首如同雕塑般纹丝不动的躯体猛地一震！缠绕他半身白骨的血纹锁链骤然勒紧！他那只完好的人手猛地攥紧了王座扶手的枯骨，枯骨被强大的力量捏得发出“咔咔”裂响！
他那冰蓝色的义眼死死锁定在清凉胸口那摇曳不定、挣扎求生的金红光点上，义眼深处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翻涌起滔天的惊涛骇浪——惊异！贪婪！以及一缕……深藏的忌惮！ 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光芒深处，一闪而逝的、与缠绕在他骨血上的诅咒同源的、来自生死簿被撕裂后遗留的规则伤痕的气息！
“竟……是你……”一个冰冷、带着摩擦般嘶哑的声音，第一次从王座的方向传来，声音不高，却压过了血池的沸腾和万魂的低泣。
血池之中，清凉在剧痛与金光守护的夹缝中艰难抬头，透过血水隔膜，与城楼高处那双生与死共存的、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枉死城小鬼王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对上！
命运的钟摆，在枉死城灰白的烟尘里，轰然转向了一条布满了血痕与未知的轨道。孽缘结，异数显，这冰冷城垣的主人，似乎看到了镜中扭曲的自己，只是那面镜子，名为“生死簿残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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