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雪是被窗外的雨声惊醒的。
不是江南那种细密绵长的雨，广西的雨带着股山野里冲出来的莽撞劲儿，砸在民宿木质的窗棂上，发出“噼啪”的脆响，混着楼下巷子里隐约传来的方言叫卖声，把她从半梦半醒的混沌里彻底拽了出来。
她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昨天从上海飞桂林，再转大巴到这座藏在桂北群山里的古镇，一路折腾到深夜，连窗外的景色都没来得及看清。此刻拉开窗帘，潮湿的绿意瞬间涌了进来——青灰色的瓦檐上挂着水珠，巷口那棵老榕树的气根垂在雨雾里，远处的山峦裹着一层薄纱似的云，连空气里都飘着草木和泥土混合的清新气息。
“总算没白来。”沈如雪对着窗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行李箱上还没撕掉的托运标签。这次来广西，一半是为了逃避上海写字楼里永无止境的报表和会议，一半是为了寻找三年前采访时错过的那片龙脊梯田。她翻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上午九点，洗漱完换了件浅青色的棉麻衬衫，拎着帆布包就出了门。
民宿门口的石板路被雨水打湿，泛着温润的光。沈如雪没按攻略走，顺着巷口的指示牌往“古镇老街”的方向晃，走了没几步就被一家挂着“阿婆米粉”招牌的小店吸引。店里人不多，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碗招牌的牛肉米粉，刚嗦了两口，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
那笑声很特别，带着点爽朗的底气，沈如雪的动作顿了顿，心里莫名地跳了一下。她没回头，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听着门口的人跟老板熟稔地打招呼，说的是带着点北方口音的普通话。
“两碗米粉，还是老样子，多加酸豆角。”
这个声音……
沈如雪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尖有点发凉。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转过头，视线穿过店里蒸腾的热气，落在了门口的两个人身上。
男人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冲锋衣，头发比三年前短了些，轮廓依旧分明，只是眼角似乎多了道浅浅的细纹。他正侧着身，帮身边的女人拂去肩上的雨水，动作自然又亲昵。而那个被他护在怀里的女人，穿着米白色的针织开衫，头发挽成一个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侧脸的线条温柔，正仰头对着男人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是季林俊。
还有……他身边的女人。
沈如雪感觉自己的呼吸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闷闷的，连手里的米粉都突然没了味道。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来广西的第二天，会在这样一家不起眼的米粉店里，撞见季林俊。更没想到的是，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看起来关系极近的女人。
三年前在苏州的古镇采访，她跟季林俊因为工作认识。他是摄影师，带着相机走街串巷，拍出来的照片里总带着种别人没有的温度。那时候他们聊得很投机，从摄影聊到旅行，从喜欢的作家聊到未来的计划，她甚至记得他说过，以后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静静地拍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只是采访结束后，两人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偶尔在微信上聊几句，后来渐渐就断了联系。她以为他们只是彼此人生里短暂交汇的过客，却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重逢。
“雪儿？”
季林俊也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拉着身边的女人走了过来，脚步不算快，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沈如雪的心上。
“真的是你，”季林俊在她桌前站定，眼神里满是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如雪强迫自己扯出一个自然的笑容，手指无意识地着碗沿，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我来这边旅行，没想到会遇到你。”她的目光忍不住往季林俊身边的女人身上扫了一眼，没敢多停留，又落回季林俊脸上，“这位是……”
“哦，介绍一下，”季林俊侧身揽住身边女人的肩膀，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温柔，“这是我妻子，苏晚。晚晚，这是沈如雪，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在苏州认识的记者。”
“妻子”两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沈如雪的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连忙站起身，对着苏晚点了点头：“你好，我是沈如雪。”
苏晚的性格看起来很温和，对着她笑了笑，声音软软的：“你好，我常听林俊说起你，说你很厉害，写的文章特别有感染力。”
“没有的事，你太客气了。”沈如雪低下头，避开了苏晚的目光，心里乱糟糟的。她能感觉到季林俊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点探究，或许还有点别的什么，但她不敢抬头去看。
“你一个人来的？”季林俊问。
“嗯，”沈如雪点了点头，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试图掩饰自己的不自然，“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几天，就来了这边。”
“我们也是，”苏晚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笑意，“林俊说这边的秋天特别美，想过来拍点照片，顺便度个假。没想到这么巧，能遇到你。”她说着，看了季林俊一眼，两人的眼神交汇，里面的默契和温情，让沈如雪的心里更不是滋味。
老板把米粉端了过来，打断了几人的对话。季林俊拉着苏晚在隔壁桌坐下，沈如雪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却再也没了吃米粉的胃口。她低头看着碗里剩下的米粉，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耳边却清晰地传来隔壁桌的对话。
“小心烫，慢点吃。”季林俊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宠溺。
“知道啦，”苏晚笑着应了一声，然后又问，“下午我们去那个古桥拍照好不好？我昨天看攻略，说那边的雨景特别好看。”
“好啊，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那你不许嫌我麻烦，上次在婺源，你就说我拍照太慢了……”
“哪有，我那是跟你开玩笑呢……”
他们的对话很日常，像是所有普通的夫妻一样，带着琐碎的甜蜜和烟火气。沈如雪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有点闷，还有点酸。她想起三年前在苏州，季林俊跟她聊起未来的时候，眼里的光；想起他送她去车站时，说“以后有机会再一起旅行”；想起自己后来偶尔翻到他朋友圈里的照片，以为他还是一个人，背着相机西处闯荡。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己经有了可以并肩同行的人。
沈如雪匆匆扒了几口米粉，就起身结了账。她没跟季林俊和苏晚打招呼，脚步匆匆地走出了小店，像是在逃避什么。外面的雨还没停，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些。
她沿着石板路往前走，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不想再待在那个让她觉得尴尬又失落的地方。巷子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自己的脚步声。她掏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那个备注为“季林俊”的名字，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点开。
其实仔细想想，她和季林俊之间，本来就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不过是工作中认识的朋友，偶尔聊聊天，连暧昧都算不上。他结婚，是很正常的事情，她没理由觉得难过，更没理由觉得失落。
可心里的情绪，却不是那么容易控制的。就像此刻，明明眼前的景色那么美，青瓦白墙，烟雨朦胧，像一幅水墨画，她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欣赏。
“沈如雪，你到底在矫情什么啊。”她对着空气小声嘀咕了一句，试图让自己振作起来。出来旅行是为了放松心情的，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放慢了脚步，重新抬起头打量周围的景色。巷口的老榕树，墙上爬满的三角梅，门口挂着红灯笼的民宿，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山歌……这些都是她来这里想要看到的风景，不能因为一次意外的重逢，就破坏了好心情。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还有季林俊的声音：“雪儿，等一下。”
沈如雪的脚步顿住，心里咯噔一下，缓缓地转过身。季林俊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伞，苏晚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拎着一个塑料袋。
“你怎么不等我们一下就走了？”季林俊把伞递到她手里，“外面还在下雨，你没带伞吧？”
沈如雪看着他递过来的伞，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我忘了带。”
“我们看你走得太急，还以为你有什么事呢，”苏晚走过来，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她，“这是我早上买的桂花糕，味道还不错，你拿着当零食吧。”
沈如雪看着塑料袋里包装精致的桂花糕，心里一暖，又有些不好意思：“不用了，你们自己留着吃吧。”
“没事，我买了很多，”苏晚笑着把塑料袋塞进她手里，“难得这么巧遇到，以后说不定还能一起玩呢。对了，你住哪家民宿啊？我们住的那家‘望溪阁’就在前面，要是离得近，晚上可以一起吃饭。”
沈如雪看了季林俊一眼，他也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真诚的邀请。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报了自己住的民宿名字：“我住‘青岚小筑’，好像离你们住的地方不远。”
“真的吗？那太巧了！”苏晚眼睛一亮，“那晚上我们约着一起吃饭吧，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做啤酒鱼的店，味道特别正宗。”
盛情难却，沈如雪点了点头：“好啊，那晚上联系。”
季林俊拿出手机：“我把你微信加上吧，之前好像不小心删了，找不到你了。”
沈如雪心里愣了一下，随即拿出手机，扫了他的二维码。好友申请很快通过，她看着屏幕上“季林俊”三个字，心里五味杂陈。
“那我们先回去放东西，下午去古桥拍照，晚上再联系你。”季林俊说。
“好，你们路上小心。”沈如雪点了点头。
季林俊和苏晚跟她道别后，转身往巷口走去。苏晚走在前面，季林俊跟在后面，手里撑着伞，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不让她被雨水淋到。两人的背影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被雨雾笼罩着，看起来格外和谐。
沈如雪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握着那把还带着余温的伞，还有塑料袋里桂花糕的香甜气息，心里的失落渐渐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
或许这样也很好。他有了他的幸福，她也有自己的旅程。重逢虽然意外，但至少，他们还是朋友。
她撑开伞，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雨还没停，但她的脚步却比刚才轻快了许多。远处的山峦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古桥的轮廓在视野里逐渐清晰。她想起苏晚说的，古桥的雨景很好看，或许下午，她可以自己先去看看。
毕竟，这趟广西之行，她是为了风景来的，不是为了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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