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璧君那洞穿一切、如同看待死人般的冰冷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在武韶的心脏上，也冻结了病房里最后一丝生机。焚烧炉口那一缕带着刺鼻气味的青烟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胶卷烧焦的蛋白质恶臭，无声地宣告着某种终结。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缓缓捻动着貂毛披肩，目光在那枚沾着血迹和炭灰、静静躺在地毯上的北伐勋章与武韶惨白绝望的脸之间，来回逡巡。那目光里的了然与残酷玩味，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令人窒息。
最终，她只是极其轻微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如同毒蛇吐信。随即，紫貂披肩划过一个冰冷的弧线，她转身，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笃笃”声，消失在门外。没有留下任何指令，但那无声的威胁，比千言万语更沉重。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穆勒医生和护士如同被解除了定身咒，慌忙将在地、气息奄奄的武韶抬回病床。警卫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后怕。武韶紧闭着眼，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灼烧般的剧痛，冷汗浸透了刚换的绷带。左胸心脏位置，那枚失而复得、重新别回病号服下的勋章，冰冷的触感下，只剩下空荡荡的夹层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最后一份《联日讨逆方略》的底牌，为了自保，被他亲手送入了地狱之火。陈璧君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如同悬顶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地狱深渊边缘的煎熬。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将他拖入混沌的噩梦。身体的剧痛无休无止，左肋断裂处的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凌迟，左膝深处那麻木的剧痛在严寒中更加蚀骨。陈璧君虽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但病房外的监视严密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林柏生的人如同幽灵般二十西小时轮守，连穆勒医生的每一次检查都被严密监视，送药、喂食都需经过警卫之手。武韶彻底沦为囚徒，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被彻底斩断。他只能如同枯木般躺在病床上，在剧痛与绝望中，被动地等待着来自西安的消息，等待着决定自己和中国命运的最终审判。
时间在痛苦中缓慢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南京城被一种诡异的平静笼罩，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行政院大楼依旧忙碌，但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紧张和一种山雨欲来的躁动。汪派官员们行色匆匆，眼神闪烁，陈璧君公馆的灯火常常彻夜通明。
首到那个飘着细碎雪沫的圣诞前夜。
12月24日深夜，武韶在剧痛和高烧的折磨下，意识模糊。窗外隐约传来教堂飘渺的圣诞钟声，更衬得病房里的死寂如同坟墓。突然，走廊里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压抑着的骚动！脚步声凌乱而急促！紧接着，是刻意压低却难掩震惊的议论声！
“真的假的？！”
“老天爷！委员长…委员长出来了？！”
“张学良亲自送他上的飞机？！这…这怎么可能？！”
如同黑暗中骤然劈下的闪电！武韶混沌的意识被瞬间劈开一道缝隙！他沾满冷汗的手猛地攥紧了被单！深陷的眼窝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病房门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断裂的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剧痛和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
蒋周泰…获释了？！张学良亲自护送？！西安事变…和平解决了？！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忧虑！汪精卫呢？那条蛰伏的毒蛇，那份《联日讨逆方略》…他猛地想起那卷被他亲手焚毁的胶卷！心如刀绞！唯一的铁证…没了！
就在他心潮翻涌、剧痛与狂喜交织之际，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林柏生再次出现在门口，脸色比窗外的夜色还要阴沉，眼神里充满了挫败、不甘和一种被命运戏弄的暴戾！他死死盯着病床上的武韶，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显然，蒋周泰平安获释的消息，对汪系精心策划的夺权阴谋，是毁灭性的打击！
“武科长，”林柏生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狂怒，“夫人手谕！”
他几步走到床前，将一张散发着淡淡香水味、印着汪精卫私人笺头的便签粗暴地拍在武韶的床头柜上！便签上只有一行冰冷而潦草的字迹，带着陈璧君特有的凌厉笔锋：
“即刻销毁所有‘菊’字头及‘樱’字头文件，片纸不留。阅后即焚。璧君。”
“菊”字头是外交密档，“樱”字头…武韶的心脏猛地一沉！那正是汪精卫系统内部对《联日讨逆方略》这类最高核心叛国文件的绝密代号！陈璧君在蒋周泰获释的第一时间，就下达了最彻底的毁灭指令！她要抹去一切痕迹！尤其是那份差点让她登上权力巅峰、如今却成了催命符的《联日讨逆方略》！
林柏生将那枚在静思斋“意外”中损坏的、扭曲变形的“和平建国”勋章，重重地放在便签旁边，语气冰冷如刀：“夫人说，勋章‘修’不好了，留给你做个‘纪念’。”他刻意加重了“纪念”二字，眼神里的威胁毫不掩饰。说完，他不再看武韶一眼，带着满腔的戾气，转身大步离去，留下两个如同门神般的警卫守在门口。
病房里只剩下武韶粗重艰难的喘息和那两张如同死亡通知般的物品——销毁令和那枚扭曲的勋章。
武韶沾满冷汗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拿起那张散发着陈璧君香水味的便签。销毁…片纸不留…这是最后的灭口指令！汪精卫要彻底斩断与日本密谋的线索！而他武韶，这个知晓内情、甚至可能保留了证据（陈璧君怀疑）的人，在执行完这最后的“清洁”任务后，结局可想而知！
巨大的危机感再次攫住了他！但他深陷的眼窝深处，那点冰冷的火焰，却并未熄灭！铁证虽然焚毁，但汪精卫的叛国行径并未消失！他必须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在奉命销毁的灰烬中，保留下一星足以燎原的火种！
机会在圣诞节当天下午降临。林柏生派人送来了一个沉重的、带着密码锁的黑色金属文件箱。里面装满了需要销毁的“菊”字头和“樱”字头文件原件！由两名持枪警卫亲自押送，监督销毁。
地点安排在汪公馆后院一个偏僻的锅炉房旁。那里有一个巨大的、专门焚烧废料的焚化炉，炉膛内炭火熊熊，热浪逼人。警卫将文件箱放在炉旁一张冰冷的铁桌上，打开密码锁（密码由林柏生单独告知武韶），便持枪退到几米开外，如同两尊冰冷的雕塑，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武韶的一举一动。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从敞开的棚顶灌入，吹得炉火呼呼作响，也吹得武韶单薄的病号服紧贴在身上，寒意刺骨。他拄着藤手杖，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左膝深处那麻木的剧痛和左肋断裂处的撕裂感，让他几乎无法站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灼烧般的痛楚。
他艰难地挪到铁桌前，打开沉重的文件箱。里面是码放整齐的、标着“菊”或“樱”绝密字样的卷宗。他颤抖着、沾满冷汗的手，拿起最上面一份。是“菊-7”，那份他交给宋 ML的须磨会谈记录副本的原始存档！下面，则是更多标注着“樱”字的文件袋！其中一份，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枚小小的、鲜红的樱花标记！
就是它！《联日讨逆方略》的原始草案！汪精卫亲笔！
武韶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强忍着剧痛和激动，用身体挡住警卫的部分视线，颤抖着手，开始一份一份地将文件投入那吞噬一切的地狱之口！
“菊-7”…投入炉口！纸张瞬间被暗红色的火焰吞没，蜷曲焦黑，化为飞灰！
“樱-3”…投入！火光跳跃！
“樱-5”…投入！浓烟夹杂着纸灰升腾！
他的动作缓慢而艰难，每一次弯腰投递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额头上冷汗涔涔。警卫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锁定着他，充满了警惕和不耐烦。
当他的手终于触碰到那份封面只有樱花标记的文件袋时，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麻痹感。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稳住颤抖的手臂，极其自然地将其拿起，仿佛只是众多文件中普通的一份。就在他准备将其投入炉口的瞬间！
“咳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猛地袭来！武韶的身体剧烈地前倾摇晃！手中的文件袋脱手飞出！没有落入炉口，而是“啪”地一声，掉在了炉口边缘滚烫的金属挡板上！
几页文件因为震荡，从袋口滑落出来！其中一页，恰好是文件的最后一页！上面是汪精卫那飘逸中带着凌厉的亲笔签名，以及一个醒目的、盖着“精诚亲爱”私章的骑缝印！下方，正是那份方略中最核心、最露骨的条款——“中枢重组预案：若确认蒋委员长不幸殉国，则由中央政治会议紧急推举新领袖…与帝国达成全面合作协议…”！
警卫的目光瞬间被那掉落的文件和上面刺眼的字句吸引！一人下意识地向前踏了一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武韶如同濒死者最后的挣扎，猛地向前一扑！整个人几乎扑倒在滚烫的挡板上！他沾满冷汗和血污的手，极其“慌乱”地、一把抓起那几张散落的文件，连同文件袋一起，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塞进了熊熊燃烧的炉膛深处！
“滋啦——轰！”
火焰猛地窜起老高！贪婪地吞噬着罪恶的纸张！汪精卫的签名和那“全面合作”的字眼在火光中扭曲、焦黑、化为灰烬！
“呃啊！”武韶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他的左手小臂因为扑在滚烫的金属挡板上，瞬间烫起了一片骇人的水泡！刺鼻的皮肉焦糊味弥漫开来！他踉跄着后退，疼得浑身抽搐，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警卫被他这惨烈的“意外”和自伤行为惊住了，停下了脚步，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为了销毁文件，连自己都烧？
“没…没事…”武韶剧烈地喘息着，声音嘶哑破碎，左手烫伤处传来钻心的剧痛，但他深陷的眼窝深处，却闪过一丝极其隐蔽的、如释重负的寒芒！就在刚才那“慌乱”扑救、抓起散落文件的瞬间！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如同最灵巧的扒手，极其精准地、用指甲在那份文件最后一页的角落——汪精卫签名和“精诚亲爱”印章的下方，极其隐蔽地撕下了一小块！大小不足指甲盖！上面恰好残留着汪精卫签名“兆”字的一角，以及那枚“精诚亲爱”私章最核心的篆文“诚”字！
这块小小的纸片，被他用沾满冷汗和血污的手指，借着身体的遮挡和剧痛带来的颤抖，瞬间藏入了自己病号服右胸口袋上方——那枚他从不离身的、象征着黄埔生涯起点的黄铜校徽背面的夹层里！“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夹层合拢！
完成了！在警卫的眼皮底下，在地狱之火的边缘，他如同刀尖跳舞的幽灵，在奉命销毁的灰烬中，窃取了一粒足以证明汪精卫叛国野心的火种！
警卫看着他惨烈的烫伤和痛苦的模样，最终没有上前检查。武韶忍着钻心的剧痛，在警卫冰冷的注视下，继续将剩余的文件一份份投入焚化炉。火光映照着他惨白扭曲的脸，也映照着那枚紧贴着他心脏的黄埔校徽——冰冷的黄铜下，藏着滚烫的罪证。
当最后一页纸化为飞灰，焚化炉口只剩下暗红的余烬和袅袅青烟时，一名警卫快步走进来，将一份刚刚收到的、标注着“绝密·沈”的电报，递到了武韶沾满煤灰和血污的手中。
武韶拄着手杖，左手烫伤处钻心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站稳。他颤抖着，用勉强还能动的右手展开电报纸。上面只有一行冰冷而急切的电文，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子弹：
“校长询汪罪证，速备。沛霖。”
速备！
蒋周泰脱险后的第一道命令！矛头首指汪精卫！
而他武韶，刚刚亲手“销毁”了最核心的证据，却又在灰烬中窃取了最致命的碎片！
武韶沾满煤灰和冷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冰冷的火焰，在焚化炉的余烬映照下，幽幽地、无声地燃烧着。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细碎的圣诞雪沫，依旧在灰暗的天空下无声飘落。
南京的冬天，还远未结束。而这场暗潮汹涌的生死棋局，在圣诞的钟声里，刚刚进入了更加凶险莫测的下半场。
(http://www.220book.com/book/TM7I/)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