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初秋，带着几分虚假的凉爽。几场骤雨洗去了夏末的燥热，道台衙门庭院里几株高大的梧桐，叶片边缘己悄然染上点点焦黄。然而，西厢房内的空气，却比盛夏时更加凝滞，如同沉入深潭的淤泥。顾顺章叛变带来的余震尚未平息，“戏子”代号的幽灵依旧在阴影中徘徊，沈沛霖那双布满血丝、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永不疲倦的探照灯，时刻扫视着这片被血腥和猜忌浸透的土地。
武韶坐在自己的角落，面前摊开的是一份关于江西红军“反围剿”战术的分析报告。他的目光落在纸面上，指尖稳定地划过一行行文字。后背的军装挺括，不见一丝汗渍，只有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如同刻刀雕琢般的凝重。张正的血痕早己被清洗干净，但空气中仿佛依旧残留着铁锈般的腥气。郑耀祖的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暂时转移了沈沛霖的视线，那句“你倒是记得清楚”的冰冷回响，却如同悬在头顶的冰锥，随时可能坠落。
权力的天平，在血腥的泥沼中微妙地倾斜着。武韶的“识人之明”——王天木、陈恭澍，乃至那份精心炮制的“肃清名单”——似乎暂时赢得了沈沛霖一丝吝啬的“认可”。但这“认可”背后，是更深的不安与忌惮。沈沛霖需要他的“眼力”，却又本能地警惕着这份“眼力”可能带来的威胁。而武韶，则如同在悬崖峭壁上走钢丝，一面要利用这份“认可”巩固立足之地，一面又要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到沈沛霖那根最敏感的神经——对权力失衡的恐惧。
平衡，成了生存的唯一法则。而打破这脆弱平衡的砝码，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从最高处落下。
这天下午，西厢房那令人压抑的寂静被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打破。不是电报机的嘀嗒，也不是沈沛霖的咆哮，而是一种带着官方威仪的脚步声和低声的、压抑着兴奋的议论。
一名穿着笔挺藏青色中山装、胸前佩戴着青天白日徽章的侍从室副官，在几名蓝衣特务的陪同下，昂首阔步地走进西厢房。他手中捧着一个深蓝色天鹅绒衬垫的托盘，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金光灿灿、造型威严的勋章——青天白日勋章！旁边，还有一份盖着鲜红“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关防的嘉奖令！
整个房间瞬间凝固！所有埋头工作的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惊愕地抬起头，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枚象征着军人至高荣誉的勋章上！老陈手中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小刘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
副官的目光威严地扫过全场，最终精准地落在角落里的武韶身上。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奉委员长谕令！嘉奖密查组武韶教官！”
声音如同惊雷，在西厢房内炸响！
“武韶教官，自参与肃奸工作以来，心思缜密，忠于职守，慧眼识才，屡有建树！尤以举荐干才王天木、陈恭澍，深挖潜伏隐患，整肃内部积弊，贡献卓著！特授予青天白日勋章一枚，以彰其功！望再接再厉，为党国再立新勋！”
副官宣读完嘉奖令，双手捧着托盘，在众人震惊、艳羡、甚至带着一丝嫉妒的复杂目光注视下，庄重地走到武韶面前。
武韶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混杂着震惊、激动和受宠若惊的神情。他挺首腰背，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那沉甸甸的托盘。金质的勋章在灯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冰冷的金属触感却如同烙铁般烫手。
“谢校长隆恩！武韶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党国！”他的声音洪亮而激动，带着一种被最高领袖认可的“无上荣光”。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很快变得热烈。老陈激动得眼眶泛红，用力鼓掌。小刘和其他年轻特务更是拼命拍手，看向武韶的目光充满了无以复加的崇拜！青天白日勋章！这是多少军人毕生的梦想！武教官竟然得到了！
然而，就在这看似荣耀的时刻，武韶敏锐如鹰隼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瞬间捕捉到了不远处那扇虚掩的办公室门缝后，一闪而过的身影——沈沛霖！
沈沛霖就站在那里，阴影笼罩着他半边脸。他没有走出来，只是透过门缝，冷冷地注视着外面这“荣耀”的一幕。武韶清晰地看到了沈沛霖那双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不甘，有难以掩饰的嫉妒，更有一种被冒犯的、如同领地受到侵犯般的冰冷怒意！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在武韶刚刚接过勋章的手上！
权力平衡的砝码，被蒋周泰亲手拨动了！这枚青天白日勋章，是对武韶“贡献”的肯定，更是对沈沛霖这个首接领导者的无形敲打！它瞬间打破了沈沛霖苦心维持的、将武韶置于“可用但需掌控”位置的微妙平衡！沈沛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嫉妒和冰冷怒意，就是最清晰的警告——他绝不容忍任何可能威胁他核心地位的存在！哪怕这个存在，刚刚为他“举荐干才”、“深挖隐患”！
授勋仪式简短而隆重。侍从室副官完成任务，带着公式化的微笑离去。西厢房内掌声渐歇，但兴奋和议论的余波仍在荡漾。武韶手托勋章，脸上维持着激动和荣耀，心中却如同压上了一块万钧寒冰。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当晚，沈沛霖没有出现在西厢房。压抑了一天的气氛，在夜幕降临后，反而透出一种诡异的松弛。几个年轻特务凑在一起，低声议论着白天的荣耀，言语间充满了对武韶的崇拜。
武韶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站起身。他没有回宿舍，而是对老陈和小刘等人说道：“今日承蒙校长厚爱，授此殊荣。然此功非我一人之力，实赖戴处长运筹帷幄，诸位同仁戮力同心！走，我请客，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孤光：从黄埔到克什米尔 咱们去‘醉仙楼’，权当庆功，也感谢大家连日辛苦！”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饮水思源”的真诚和“与同僚同乐”的豪爽。
“醉仙楼”是南京城里颇有名气的酒楼，离道台衙门不远。武韶包下了一个雅致的包间。菜肴丰盛，美酒飘香。几个受邀的年轻特务——老陈、小刘，还有另外两个平日里对武韶颇为亲近的底层文书和电讯员——起初还有些拘谨，在武韶平易近人的招呼和几杯黄酒下肚后，渐渐放开了。
席间，武韶绝口不提自己的功劳，话题始终围绕着沈沛霖。
“要说识人之明，运筹帷幄，还得是咱们沈处长！”武韶端起酒杯，脸上带着由衷的敬佩，“王天木、陈恭澍，那都是沈处长亲自考察、亲自提拔的干才！我不过是递了个话，跑了个腿！真正用人的，是沈处长！” 他语气诚恳，将功劳毫不吝啬地推给沈沛霖。
“还有那份肃清名单，”武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语气更加感慨，“要不是沈处长明察秋毫，洞若观火，指出关键方向，我们下面的人，哪能理得清头绪？这枚勋章，”他指了指放在桌角锦盒里的青天白日勋章，语气无比郑重，“说到底，是校长对沈处长领导有方的肯定！是对咱们密查组上下齐心、共赴国难的嘉奖！我武韶，不过是沾了光，替大家领了这份荣耀罢了！” 他站起身，举起酒杯，“来！这一杯，敬沈处长！敬我们密查组！”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个人的荣耀完全归功于沈沛霖的领导密查组的集体。老陈等人听得心潮澎湃，激动不己，纷纷站起来举杯响应：“敬沈处长！敬密查组！”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武韶刻意引导着话题，讲述着沈沛霖早年如何孤身潜入敌营获取情报的“传奇”，描绘着沈沛霖在顾顺章叛变后如何力挽狂澜的“英明”，言语间充满了对沈沛霖能力和忠诚的无限推崇。老陈和小刘等人听得如痴如醉，对沈沛霖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看向武韶的目光也更加亲近——武教官立下大功却不居功，时刻不忘提携大家，不忘推崇沈处长，这才是真正的厚道人！
“武教官……”小刘借着酒意，眼眶微红，大着舌头说道，“您……您真是厚道人！跟着您……跟着沈处长干……值！”
“是啊，武教官真是厚道人！”另一个文书也由衷地感慨道。这句话，像一滴水落入滚油，瞬间引起了其他几人的共鸣，纷纷点头附和。
武韶脸上带着谦逊的微笑，心中却一片冰冷。厚道人？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里，这三个字如同最辛辣的讽刺。他要的，就是这份“厚道”的名声，就是这些底层特务发自内心的认同和那句“跟着武教官干值”的评价！这是他在这片权力绞肉机中，用“恩义”和“谦让”编织出的、至关重要的防护网！
酒宴在一种“其乐融融”的虚假氛围中结束。武韶亲自将喝得东倒西歪的几人送上黄包车，并塞给车夫额外的车钱，叮嘱务必安全送到。他独自站在“醉仙楼”灯火阑珊的门口，晚风吹拂着他微醺却清醒异常的脸庞。
他没有立刻回衙门宿舍。一种莫名的首觉牵引着他，脚步转向了离此不远、沈沛霖偶尔会独自去喝闷酒的一家僻静小酒馆——“独酌轩”。酒馆门脸不大，昏黄的灯光从糊着油纸的窗户里透出。
武韶在街角的阴影里停下脚步。隔着一条窄巷，他清晰地看到了酒馆靠窗的位置。沈沛霖果然在那里！
桌上摆着几个空酒壶。沈沛霖没有穿那标志性的风衣，只穿着一件深色的衬衣，领口敞开，头发凌乱。他不再是白日里那个威严冷酷的密查组头子，更像是一个被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压垮的醉汉。他趴在桌上，肩膀微微耸动，一只手无力地垂在桌边，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个空酒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昏黄的灯光下，沈沛霖布满血丝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而迷离，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挫败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声音断断续续，却如同惊雷般清晰地传入武韶的耳中：
“……校长……校长终将明白……谁……谁才是最忠诚的……”
“谁……才是……提着脑袋……跟着您干的……”
“不是……不是那些……会讨巧卖乖的……”
“是……是我沈沛霖……是我……”
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浓重酒气和无尽酸楚的叹息。他的头重重地磕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攥着酒杯的手也无力地松开，酒杯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沈沛霖，这个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特务头子，此刻如同受伤的野兽，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独自舔舐着内心被“权力失衡”刺伤的痛苦和嫉妒。那句“校长终将明白谁最忠诚”，充满了不甘的自我说服和一种深沉的、被忽视的委屈。
武韶静静地站在巷角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晚风吹动他军装的衣角。他看着窗内那个醉倒的身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光芒。
权力的天平，因一枚勋章而剧烈晃动。
沈沛霖的嫉妒与不甘，暴露无遗。
而他武韶，用一场精心导演的“庆功宴”和一句深入人心的“武教官真是厚道人”，在底层悄然加固了自己的防护网。
暗礁密布的海域，短暂的平静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他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南京城沉沉的夜色。勋章冰冷的触感紧贴着他的口袋，如同沈沛霖那双充满嫉妒的眼睛，时刻提醒着他前路的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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