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霖那句沉重的“勿负校长”与武韶斩钉截铁的“知我者兄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密查组这滩表面平静的死水下激起的涟漪,远比预想中更为持久。道台衙门西厢房那令人窒息的氛围,悄然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松动。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权力与猜忌的门扉,对武韶开启的次数明显增多,而每次沈沛霖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那层厚厚的、审视的坚冰似乎真的消融了。狂暴的怒意与冰冷的审视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混杂着疲惫、托付甚至一丝旧谊的深沉所取代。沈沛霖开始偶尔在非正式场合唤他“韶弟”,虽然语气依旧带着惯常的冷硬,但武韶能分辨出其中的不同——那是一种被暂时搁置的、沉重的信任。
武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如同在冰封的冻土上,终于探得一丝缝隙。他深知,这“敌意消融”的窗口期极其宝贵,转瞬即逝。他必须在这看似松懈实则更需谨慎的间隙里,将潜伏的根系更深、更广地扎入这片黑暗的土壤。
密查组内部的人事,便是第一片需要深耕的领域。
他不再刻意回避核心事务,而是以一种更自然、更“有用”的姿态参与其中。当沈沛霖将一份关于上海租界内某左翼刊物流通渠道的调查报告丢给他时,武韶没有像之前那样只做梳理,而是主动提出:“沛霖兄,此事牵涉公共租界工部局和法租界巡捕房,关节甚多。行动处的小沈心思细,在法租界有些门路,不如让他协同跟进?”他口中的“小沈”,正是沈醉。一个二十出头、刚从特训班调入行动处不久的年轻人,机敏勤勉,背景清白,对沈沛霖有着近乎狂热的崇拜,是武韶暗中观察许久的目标。他刻意在沈沛霖面前点出沈醉的法租界关系网,既显得自己知人善任,又将一枚有用的棋子推到了沈沛霖视野中。
沈沛霖正为租界错综复杂的势力头疼,闻言抬眼看了看武韶,没说什么,只是用红笔在沈醉的名字上重重划了个圈。这便是默许。
沈醉被抽调参与任务后,武韶并未首接接触。一次午饭后,沈醉因一份报告中的法文地名翻译在走廊上踌躇不前,武韶“恰好”路过。他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停下脚步,接过报告扫了一眼,用钢笔流畅地标注出正确译法,并看似随意地点了一句:“工部局档案室的老张,以前在法国领事馆当过差,对这些旧地名门儿清。找他核对,省时省力。”轻描淡写,却为沈醉指了一条明路,也为自己在这位新锐特务心中悄然种下“提携”的印象。
几天后,沈醉顺利完成任务,在沈沛霖面前得了两句口头嘉奖。散会后,他特意在走廊尽头等武韶,年轻的脸上带着激动和感激:“多谢武教官指点!不然属下还在瞎碰乱撞。”武韶只是淡淡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沉稳:“年轻人肯用心做事就好。沛霖兄最看重这个。”言语间,既肯定了沈醉,更抬高了沈沛霖,将自己定位成一个纯粹的引路人。
除了沈醉,武韶的目光还落在了其他几个“可用”之人身上。负责档案整理的文书老吴,为人谨慎刻板,家里老母常年卧病,经济拮据。武韶不动声色地通过一位相熟的、曾在军医署任职的黄埔旧友,辗转安排了一位可靠的老中医上门看诊,药费也“恰好”由一位“热心同乡”匿名结清。老吴感激涕零,虽不明就里,但武韶在他心中己与“古道热肠”、“值得敬重”画上了等号。在一次涉及武韶早期黄埔同学背景的例行核查中,老吴在归档时,“无意”中将一份可能引起不必要联想的旁证材料压在了厚厚的卷宗最底层。
电讯组的李技术员,性格内向,沉迷无线电技术,却因不善钻营而备受排挤。武韶在一次技术讨论会上,精准指出他一份关于敌台信号捕捉方案中的几个关键疏漏,并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改进建议。会后,武韶没有居高临下,反而以“技术交流”的名义,私下送给他一本难得的德文版无线电侦测手册的影印本。李技术员如获至宝,对武韶的“提携”和“专业”佩服得五体投地。当武韶某次“不经意”地询问某个特定时间段内,密查组总台与南京卫戍司令部之间的通讯频率是否有异常波动时,李技术员心领神会,加班加点调出原始记录,将一份详尽的分析报告悄悄塞进了武韶的抽屉。
这些关系,如同细密的根须,在密查组看似铁板一块的内部悄然延伸。武韶心中有一本清晰的账册:
-可信任者:沈醉(潜力股,可用以接触核心行动)、老吴(档案关键节点)、李技术员(耳目延伸)。此三人,需谨慎灌溉,维系其好感与忠诚,关键时刻或可倚为臂助,传递关键信息或掩护自身。
-可利用者:行动队副队长赵某(贪杯好赌,可借其手制造混乱或转移视线)、总务科王科长(爱占小便宜,通过物资调配可施小恩小惠,方便建立非敏感信息渠道)、沈沛霖秘书室的小周(喜欢传播小道消息,可作反向情报源,甄别沈沛霖身边风向)。此等人,投其所好,借力打力,但需严防反噬,保持距离。
-需防范者:胡靖安旧部马某(眼神阴鸷,对武韶敌意明显)、沈沛霖内卫头目钱某(只听沈沛霖一人命令,如同鹰犬)、电讯组副组长(CC系背景,对李技术员多有打压)。此辈,如芒刺在背,需时刻警惕,必要时需借沈沛霖之手或制造事端予以清除。
根系在黑暗中蔓延,武韶的行动也愈发大胆而谨慎。他利用沈沛霖赋予的、因“忠诚可靠”而得以接触部分非核心机密档案的权限,开始了一项更为隐秘的任务——系统性地梳理、标记黄埔五期、六期留校或分配至南京各要害部门的学员档案。
机要室内,灯光昏黄,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武韶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后,如同一个最勤勉的档案管理员。他面前摊开的是一份六期炮兵科毕业生的档案,照片上的年轻人目光锐利。武韶的目光快速扫过履历:出身湘西小地主,在校期间成绩优异,政治倾向栏标注为“思想尚可,无特殊记录”。但在武韶眼中,几行不起眼的文字却如黑夜中的萤火:其胞兄于1927年参加南昌起义,下落不明。该学员在“清党”后曾向校方递交过寻人申请,被驳回。武韶的钢笔尖在“胞兄”二字上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留下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墨点。随即,他在档案页右上角空白处,用一种特殊的、只有他自己能解读的微小符号,画了一个类似“耳朵”的标记——“可争取,需观察”。
下一份档案,学员表现平平,但家庭关系栏赫然写着“表叔:陈立夫(中央组织部)”。武韶面无表情,在档案边缘画了一个小小的“藤蔓”符号——“背景复杂,可利用其关系网,但需警惕”。
再一份,学员在校期间曾因“私下传阅禁书”被记过处分,书中提及恽代英讲稿片段。处分决定后,该学员变得异常沉默寡言,埋头技术。武韶沉吟片刻,画了一个极其隐蔽的“种子”符号——“思想左倾,或存火种,可单向发展”。他需要更隐蔽的接触方式。
标记的过程枯燥而漫长,如同在无边的沙漠中筛选金沙。每一个符号,都代表着一个潜在的机会,也可能是一个致命的陷阱。武韶的心如同绷紧的弓弦,高度警惕着门外的脚步声和任何窥探的目光。他必须确保这些标记看起来像是随手的划痕或无关紧要的批注,即便档案被他人翻阅,也无法解读其真实含义。
几天后,一份关于江西苏区外围“剿匪”部队后勤补给点的非核心报告流转到武韶案头。他如同处理其他普通文件一样,迅速浏览,用红笔在几处物资囤积地和运输路线旁做了常规的标注和建议。然而,在报告的最后一页,一个不起眼的、关于某地民团征用骡马数量的脚注旁,他用铅笔极其轻浅地勾勒了一个只有特定联络人才能识别的、形似“麦穗”的图案——“目标区域,兵力空虚”。
这份被精心“加工”过的报告,连同其他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件,被武韶以“例行归档”的名义,交给了文书老吴。老吴不疑有他,按照流程放入待处理的文件筐。
当天深夜。南京城南,一条僻静小巷深处,一个挑着馄饨担子的身影在寒风中踟蹰。当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声远去,馄饨担子停在一户紧闭的门板前。挑担人没有叫卖,只是用扁担头,在门板上极有节奏地敲了五下——三长两短。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一只手迅速从里面伸出来,在馄饨担子下层的暗格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旋即缩回。门板合拢,巷子重归寂静,只剩下馄饨挑子悠悠晃动的微光,和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葱花香气。
油纸包内,正是那份标注着“麦穗”图案的报告副本。它将以最快的速度,沿着一条沉睡己久的秘密通道,穿越重重封锁,最终抵达它该去的地方。而武韶,在道台衙门的灯下,刚刚合上最后一份标记完成的档案。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南京城的灯火在雨雾中明灭,如同无数蛰伏的眼睛。他埋下的根系,正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向着未知的土壤,悄然伸展。每一丝微小的触碰,都可能带来养分,也可能引来致命的毒虫。他如同行走在布满暗雷的钢丝上,唯有绝对的冷静与精准的判断,才能在这无声的惊雷中,寻得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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