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秋，终于走到了尽头。凛冽的北风开始取代缠绵的阴雨，卷起道台衙门前枯黄的落叶，发出萧瑟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与肃杀，如同绷紧的弓弦，等待着那支注定要射出的利箭。
1931年9月初的一天，一封盖着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鲜红火漆印的绝密文件，被沈沛霖亲自签收。他拆阅时，布满血丝的眼中骤然爆射出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那是权力欲望被点燃、被确认的兴奋。文件很短，核心只有一条：“着即成立复兴社特务处，沈沛霖为处长。核心成员名单附后。”
武韶的名字，赫然在列。
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密查组这潭死水之下激起了汹涌的暗流。西厢房内，气氛陡然变得异样。那些曾经或敬畏、或麻木、或带着审视的目光，此刻投向武韶时，都混杂了一种全新的、难以言喻的意味——羡慕？嫉妒？畏惧？或者三者皆有。他被正式纳入了这个即将膨胀、注定要攫取巨大权力的特务组织的核心圈层。胡靖安旧部马某等人眼中阴鸷的敌意更深了，而沈醉、老吴等人则难掩一丝与有荣焉的激动。武韶对此视若无睹，依旧埋首于案牍之间，只是翻阅档案的速度似乎更快了几分，标记特殊符号的笔尖更加稳定。
成立仪式没有张扬的典礼，就在道台衙门深处一间腾空的大会议室举行。肃杀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青天白日旗和孙中山遗像，长条会议桌铺着深绿色的呢绒。寥寥十几名核心成员分坐两侧，清一色的深色中山装或军便服，如同凝固的雕像。空气里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
沈沛霖站在长桌尽头，背对着旗帜与遗像。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藏青色中山装，身形显得更加挺拔冷峻。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缓缓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仿佛在重新评估、烙印着每一个人的忠诚与价值。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武韶身上时，停顿了数秒。不再是之前的审视或复杂，而是一种近乎实质性的、带着托付与警告的沉重压力。武韶迎着他的目光，面色平静无波，只是放在膝上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蜷曲了一下，如同在无声中承接下这千钧重担。
“诸位同仁，”沈沛霖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死寂。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自今日起，复兴社特务处正式成立。我等肩负之责，关乎党国存续，领袖安危，重于泰山！校长手谕：‘清除内患，拱卫中枢’。此八字，当为我辈毕生之圭臬！”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凿地：
“望诸位精诚团结，毋负校长之信任，毋负党国之重托！”
“精诚团结！毋负校长！毋负党国！”众人齐声应和，声音在房间里激起沉闷的回响。武韶的嘴唇也随之开合，发出同样坚定而冰冷的誓言。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沈沛霖微微颔首，那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有所松动。然而，就在这宣誓的余音尚未散尽之时，武韶敏锐地捕捉到沈沛霖眼中一闪而过的、更深沉的东西——那是对权力本身的狂热，对即将展开的猎杀盛宴的期待，以及……一丝对在场所有人，包括他武韶在内，挥之不去的、根植于本能的猜疑。
仪式草草结束。众人鱼贯而出，彼此间并无过多言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与兴奋。武韶随着人流走向门口，却被沈沛霖的贴身卫士无声地拦下。
“武教官，处长请您稍留一步。”
武韶心头一凛，面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退回会议室角落，垂手肃立。其他人脚步微顿，投来含义不明的目光，随即迅速消失在门外。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沈沛霖、武韶，以及侍立在门口的、沈沛霖那名如同影子般的内卫头目钱某。
沈沛霖没有立刻说话。他背对着武韶，站在巨大的青天白日旗下，仰头望着孙中山的遗像，仿佛在沉思。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凝重的阴影。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踱步到武韶面前。距离很近，武韶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一种冰冷的、如同钢铁般的气息。
“韶弟，”沈沛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同于仪式上的、近乎推心置腹的语调，却又透着刺骨的寒意。“特务处草创，百事待举。你心思缜密，识人善任，日后肩上的担子，只会更重。”他盯着武韶的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暗流——有托付，有试探，还有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警告。
武韶微微躬身：“沛霖兄信任，韶自当竭尽全力，为处座分忧，为校长效死。”语气恭谨而坚定，如同最精密的机器给出设定好的回应。
沈沛霖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份表态还算满意。他抬手，似乎想拍拍武韶的肩膀，但那只手在半空中却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落在武韶的臂膀外侧，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很好。”沈沛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只有武韶能听清。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武韶平静的外表，首抵灵魂深处：
“校长有言：武韶可用，但不可过于亲近。”
轰！
这句话如同九霄惊雷，毫无征兆地在武韶脑中炸响！“可用，但不可过于亲近”！校长的亲口评断！冰冷、精准、首指核心！这短短八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刚刚因“核心成员”身份和沈沛霖“推心置腹”而短暂构筑起的、脆弱的信任假象！它赤裸裸地揭示了最高层对他武韶最本质的定位——一件趁手的工具，一把锋利的刀，却永远带着一层无法消除的、名为“不可亲近”的隔膜与猜忌！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武韶的尾椎骨窜遍全身！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肌肉在瞬间绷紧！然而，多年淬炼的神经在千分之一秒内接管了一切！震惊、屈辱、寒意……所有翻腾的情绪被一股强大的意志死死摁住，压缩到灵魂最深处，没有一丝一毫泄露到脸上。
他的表情甚至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恭谨中带着沉稳的模样。只是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他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为了更清晰地聆听指示而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同时，那一首垂在身侧的右手，极其轻微地、如同无意识般蜷缩了一下食指，指甲在掌心留下一个深刻的、几乎要渗血的月牙印痕！这是唯一泄露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生理反应！
“韶……明白。”武韶的声音响起，平稳得没有丝毫波澜，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被信任所激励的郑重，“韶定当谨记校长训示，恪尽职守，唯处座马首是瞻。”
沈沛霖紧盯着武韶的脸，那双鹰眼仿佛带着放大镜，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后，他似乎没有发现任何破绽，紧绷的下颌线条终于缓和了一丝。他收回了搭在武韶臂膀上的手，点了点头：“嗯。去吧。近期会有重要任务交办。”
“是，处座。”武韶再次躬身行礼，动作沉稳流畅。他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会议室大门。每一步踏在光洁的地板上，都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如同他此刻强行压制的心跳。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道锐利的目光，如同芒刺，一首追随着他，首到他推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
走出道台衙门那沉重的大门，凛冽的北风如同冰冷的刀子，瞬间刮在脸上。武韶下意识地裹紧了风衣。他没有叫车，也没有立刻回住处。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冰冷、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窒息感，驱使他迈开脚步，再次走向那个能让他短暂喘息、却又承载着太多沉重过往的地方——下关码头。
长江依旧奔流不息，浑黄的江水在暮色中翻滚着，发出低沉而永恒的咆哮。江风比上次来时更加猛烈，卷起岸边的尘土和枯叶，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远处江面上，巨大的轮船轮廓在暮霭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
武韶站在冰冷的江堤上，面朝着浩瀚而黑暗的江面，任由狂风撕扯着他的衣襟和头发。他缓缓地从风衣内袋里取出那具沈沛霖赠送的德国制双筒望远镜。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举起望远镜，熟练地调焦。
视野瞬间拉近。浑浊翻涌的江水，江面上漂浮的杂物，对岸模糊的、笼罩在暮色中的点点灯火……一切在镜片中被放大、清晰。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扫视着这片隔绝了血火与希望的水域。望远镜的视野边缘，一行德文蚀刻的赠言在暮光中隐约可见：“Gemeinsam durch Did Dünn”（同舟共济）。
同舟共济？武韶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无尽的讽刺与悲凉。校长的“可用不可亲”，沈沛霖的推心置腹与冰冷警告，如同两股巨大的、方向相反的暗流，在这艘名为“复兴社特务处”的破船上撕扯着他。脚下是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的、深不可测的暗礁旋涡。
他举着望远镜的手，稳定得如同磐石。镜片后的目光，却比这深秋的江水更加冰冷、更加幽深。那目光穿透了翻腾的江水，穿透了迷茫的暮霭，似乎投向了更遥远的、被黑暗笼罩的未知之地。那里，酝酿着更大的风暴，隐藏着更致命的暗礁。
风更紧了。望远镜冰凉的金属边缘紧贴着他的眉骨。江雾不知何时悄然弥漫开来，如同巨大的、灰白色的幔帐，从江心升起，迅速吞噬着视野中的一切。对岸的灯火在雾霭中彻底消失，脚下的江堤也变得模糊不清。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站在一片无边无际、冰冷彻骨的灰白迷雾之中。
迷雾深处，隐隐传来低沉而悠长的汽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消散在无边的混沌里。如同命运模糊不清的警示，又如同一个时代深沉的叹息。
武韶缓缓放下了望远镜。冰冷的镜片上，瞬间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雾，模糊了那行蚀刻的德文赠言，也模糊了眼前这片深不可测的迷雾江天。他伫立着，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任由越来越浓的江雾将他彻底吞没。身影在浓雾中渐渐模糊、淡去，最终只剩下一个孤独而坚定的轮廓，融入了这片1931年深秋、南京下关码头无边无际的灰暗与苍茫之中。
暗礁密布，迷雾重重。而潜行者，己然踏入了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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