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秋夜,阴冷潮湿,仿佛能拧出水来。道台衙门深处,复兴社特务处新挂牌的办公室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闷与压抑。劣质烟草燃烧的呛人烟雾,混杂着汗味、油墨味和一种无形的焦虑,如同浓稠的胶质,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伏案工作的人心头。窗外,是1931年9月18日深夜无边无际的黑暗。
武韶坐在靠窗的一张硬木办公桌后,面前摊着几份刚整理好的关于江西“剿匪”区域社会帮派势力分布的报告。他担任特务处情报分析科代理科长己近半月,这个位置如同沈沛霖精心放置的楔子,既将他纳入核心圈层,又用繁复冗杂的事务将他牢牢钉在案牍之间,远离真正机密的漩涡。他手中的钢笔在纸上划动着,笔尖稳定,字迹清晰,但思绪却如同窗外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的树影,飘向更远的地方——黄埔码头浓雾中的身影,校长那句如同冰锥刺骨的“可用不可亲”,以及此刻,这令人窒息的特务处新巢穴里,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
突然——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刺耳、急促、带着一种不祥穿透力的电报蜂鸣声,如同垂死野兽的尖嚎,猛地撕裂了办公室死水般的寂静!这声音来自墙角那台首通侍从室和北方各情报站的高功率电台!它平时极少在深夜如此疯狂地嘶鸣!
所有埋头工作的人都被惊得猛然抬头!昏昏欲睡的值班员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手忙脚乱地扑向那台正在疯狂吐着电报纸条的机器!
武韶的心跳在瞬间漏了一拍!一股冰冷的预感如同毒蛇,沿着脊椎瞬间窜上头顶!他放下钢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投向电报机。整个办公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那令人心悸的“嘀嘀”声和电报纸带被急速拉出的“嘶嘶”声。
值班员脸色煞白,手指颤抖地撕下长长一截纸条,甚至来不及用解码本,只凭经验扫了一眼上面那串代表最高紧急级别的明码呼号和开头的几个字,便失声惊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变了调:
“沈阳急电!日军…日军炮轰北大营!进攻…进攻了!”
“轰——!”
这简短的一句话,如同在死寂的房间里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所有的思维、所有的动作,在那一刻被彻底炸得粉碎!
“什么?!”
“北大营?!”
“日本人疯了?!”
惊呼声、倒吸冷气声、椅子腿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瞬间炸开!死水般的办公室瞬间沸腾!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恐惧!北大营!那是东北军在沈阳的核心驻地!炮轰北大营?!这意味着什么?!
武韶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但他浑然未觉!几步就冲到电报机前,一把从惊魂未定的值班员手中夺过那张还在微微颤抖的电报纸条!
冰冷的纸张触感传来。上面的字迹因为发报员的慌乱和机器的急速运转而显得有些扭曲,但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十万火急!十八日夜十时许,日军独立守备队第二大队借口演习中柳条湖附近南满铁路被炸(疑其自导自演),悍然炮击我沈阳北大营!七旅官兵猝不及防,伤亡惨重!现日军正分路向沈阳城区进攻!情况万分危急!请求中央速决!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急”
北大营!炮击!进攻沈阳!
每一个词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东北!那片辽阔的黑土地!那三千多万骨肉同胞!就在这个阴冷的秋夜,被侵略者的炮火撕开了胸膛!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震惊、滔天愤怒和彻骨悲凉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武韶所有的伪装!他握着电报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眼前的字迹仿佛在扭曲、晃动,耳边办公室里的惊呼和嘈杂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一种尖锐的耳鸣,伴随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狂乱的撞击声!“咚!咚!咚!”每一下都砸在灵魂深处!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嘶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穿透力的声音在门口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都闭嘴!”
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办公室内瞬间死寂!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惊恐地望向门口。
沈沛霖不知何时己经站在那里。他没有穿外套,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衬衣,领口敞开着,袖子卷到手肘。他显然是刚从休息室被惊醒,头发有些凌乱,脸上还带着一丝睡眠不足的疲惫,但那双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亮得骇人!如同两团在黑暗中熊熊燃烧的、冰冷的鬼火!那里面翻涌着震惊,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巨大危机瞬间点燃的、近乎狂暴的亢奋与……野心!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扫过呆若木鸡的众人,最终死死钉在武韶手中那张还在微微颤抖的电报纸上!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皮鞋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他一把从武韶手中夺过电报纸,动作粗暴而迅捷!
武韶的手一空,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悲愤洪流再次上涌,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绷紧如铁,才将那股嘶吼的冲动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目光死死盯着沈沛霖手中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片!
沈沛霖飞快地扫视着电文,脸上的肌肉因为震惊和急速的思考而微微抽搐。几秒钟后,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鬼火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狂热,再次扫视全场!他扬了扬手中的电报纸,声音嘶哑低沉,却如同闷雷滚过死寂的房间,每一个字都带着钢铁般的意志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攫取权力的决心:
“都听清楚!日本人动手了!东北沦陷在即!”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每一张惊惶失措的脸,最终,那燃烧的目光落在了武韶苍白的、紧抿着嘴唇的脸上,仿佛在确认他的存在,更仿佛在对他、对所有人下达一道不容抗拒的铁令:
“值此党国存亡危急之秋——”沈沛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狂热宣告,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锁定武韶,如同在黑暗中找到了最锋利的刀刃:
“校长需要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我们——绝对的、无条件的、更深的忠诚!”
“忠诚”二字,如同淬了火的烙铁,带着沈沛霖全部的权力欲望和即将展开的猎杀野心,狠狠地烙印在武韶的灵魂深处!
武韶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沈沛霖眼中那赤裸裸的、在国难当头之际熊熊燃烧的权力野心,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他因东北噩耗而翻腾的悲愤!“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更深的忠诚!”这哪里是誓言?分明是沈沛霖在滔天巨浪中攫取更大权柄的宣言!是在民族血泪之上,为自己和特务处这架新生的暴力机器,寻找存在感和扩张空间的号角!
一股混杂着恶心、悲凉与彻骨冰冷的寒意,瞬间浇灭了武韶胸中刚刚燃起的怒火。他感到一阵眩晕,脚下仿佛踩着虚空。沈沛霖那双燃烧着野心的眼睛,如同鬼魅般在他眼前晃动、放大。
就在这眩晕与冰冷的交织中,一个遥远而清晰的声音,如同穿越时空的惊雷,毫无征兆地在他记忆的最深处轰然炸响!那是1926年黄埔军校某个燥热的午后,年轻的李砚归站在简陋的讲台上,目光如炬,穿透历史的迷雾,斩钉截铁地做出的预言——
“日本之侵略野心,非一日之寒!其必以东北为跳板,图谋我神州腹地!此乃民族存亡之大患!”
李砚归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洞悉历史的穿透力,此刻在武韶混乱的脑海中无比清晰地回响!“必侵东北”!这西字箴言,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这根本不是偶然!这是蓄谋己久!是狼子野心按捺不住后的必然爆发!
巨大的悲愤与冰冷的洞悉感在武韶心中激烈碰撞、撕扯!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在为白山黑水间流淌的同胞鲜血而泣血悲鸣,一半却在沈沛霖那句“更深的忠诚”和恩师那穿越时空的警示下,瞬间坠入冰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冰冷!
沈沛霖还在咆哮着,布置着紧急联络、情报汇总、监控舆情等任务,声音在武韶耳边变得模糊而遥远。武韶强迫自己从那撕裂灵魂的眩晕感中挣脱出来。他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刺入肺叶。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脸上所有的悲愤、震惊、痛苦,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只有那双眼睛深处,翻涌着比这秋夜更加浓稠、更加深沉的黑暗。那黑暗里,是滔天的怒火被强行冰封的寒意,是洞悉阴谋后彻骨的悲凉,更是对眼前这个在民族血泪之上叫嚣着“忠诚”的权力野兽,最深沉的……决绝。
他迎向沈沛霖那燃烧着野心、等待着他反应的灼热目光,嘴唇极其轻微地开合了一下,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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