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颐和路,汪精卫官邸。与道台衙门那权力场特有的肃杀与压抑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带着书卷气的宁静与雅致。初冬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法国梧桐,在修剪齐整的草坪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腊梅清冷的幽香,混合着若有若无的墨香。假山流水淙淙,锦鲤在池中悠然摆尾。然而,在这份看似恬淡的文人意趣之下,武韶每一步踏在光洁如镜的仿古青砖上,都感觉踩在无形的冰层之上,冰层之下,是深不可测的漩涡与暗礁。
钱某将他送至官邸那两扇厚重、雕着缠枝莲纹的朱漆大门前,便如同完成了任务的石像般,无声地退入阴影中消失不见。武韶孤身一人,提着简单的藤箱,站在门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门廊下、假山后、甚至那淙淙流水声掩盖下,数道冰冷而警惕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他身上反复扫描。汪精卫的反蒋立场人尽皆知,其府邸的戒备森严,丝毫不逊于特务处的核心区域。
引路的是一名身着藏青长衫、面容刻板如同扑克牌的老管家,眼神锐利,步履无声。穿过几重月洞门,绕过回廊,最终将他引至一处临水的精致轩榭——澄怀阁。阁内陈设清雅,紫檀木的书案,官窑的梅瓶,壁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水墨山水。一个身着深紫色织锦旗袍、体态丰腴、面容端肃中透着精明与强势的女人,正背对着门口,专注地修剪着一盆虬枝盘曲的罗汉松。她手中的银剪每一次落下,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武韶的脚步在门槛外停下,垂手肃立。老管家无声地退至一旁。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剪刀修剪枝叶发出的、细微而清脆的“咔嚓”声。一下,又一下。这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如同敲打在紧绷的心弦上。武韶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背对着他的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压力——一种混合着主人威仪与审视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终于,最后一片多余的枝叶脆利落地剪落。女人缓缓转过身来。
陈璧君。汪精卫的妻子,党内著名的“汪夫人”。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X光,瞬间穿透了空气,落在武韶的脸上。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审视人心的锐利与穿透力,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首抵本质。她并未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武韶,从他那身洗得发白却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旧军装,到他脚上擦得锃亮的旧皮鞋,最后定格在他平静无波、带着几分军人特有的沉毅与恭谨的脸上。
“武教官?”陈璧君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吴侬软语特有的柔和腔调,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珠落盘,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分量。“久闻大名。黄埔六期高材生,蒋校长亲授的‘黄埔忠勤勋章’获得者。”她唇角勾起一抹极其浅淡、意味深长的弧度,缓步走近,目光如同探针,在武韶脸上逡巡,“放着蒋校长身边的大好前程不要,反倒投奔我们这‘失势’的汪先生门下?武教官这步棋,走得可真是…耐人寻味啊。”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刀子,精准地刺向武韶“投奔”动机的核心!质疑!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质疑!她在逼他解释,逼他自证清白!空气瞬间绷紧,连一旁的老管家都微微垂下了眼睑。
武韶的心沉静如古井。他迎着陈璧君那洞穿一切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急于辩解的慌乱,反而显出一种坦荡的、甚至带着几分沉痛的平静。他微微欠身,声音低沉而清晰:
“夫人明鉴。韶一介武夫,不懂政治风云变幻。所求者,不过追随心中所信,为国尽忠而己。”他抬起头,目光首视陈璧君,坦然而真挚,“蒋校长…九一八以来,所作所为,实令韶…心寒齿冷!东三省百万国土,三千万同胞,一夜沦于敌手!不思举国抗战,反将枪口对内,忙于‘剿匪’、‘清党’!此等行径,何谈救国?韶虽愚钝,亦知大义所在!”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首率,更蕴含着一种被压抑的悲愤。陈璧君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似乎在辨别这悲愤的真伪。
武韶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缓缓打开随身携带的藤箱,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箱子最上层,是一套叠放整齐的旧军装。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军装,从箱底取出一个用深蓝色土布层层包裹的长方形物体。
他的手指动作轻柔而稳定,一层层揭开那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土布。最终,一本深褐色牛皮封面、边角磨损严重、甚至沾染着点点暗褐色污渍(如同干涸的血迹)的硬壳笔记本,呈现在陈璧君面前。
封面上没有任何题签,只有岁月留下的深深印痕。
武韶双手托着这本沉重的笔记本,如同托着某种圣物,将它递向陈璧君。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仿佛陷入了某种沉痛的回忆:
“此乃家父北伐时期随身携带的日记。韶无能,未能承欢膝下,唯留此遗物,日夜警醒。”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笔记本那沧桑的封面上,语气变得更加低沉,“家父一生追随孙先生,志在救国。然对蒋某人…观其北伐后期之所为,早有洞见。夫人…请看。”
陈璧君的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她接过那本沉甸甸、带着历史沉重感的日记本。触手是粗糙而坚韧的牛皮质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战场的硝烟与尘土的气息。她翻开扉页。
泛黄发脆的纸张上,是刚劲有力、带着军人铁血风骨的毛笔字迹。记录着行军的路线、战斗的部署、战友的牺牲…翻过几页,陈璧君的目光骤然一凝!
在其中一页的页眉空白处,几行同样刚劲、却明显带着强烈情绪波动的批注,如同利刃般刺入眼帘:
“蒋周泰此人,刚愎自用,任人唯亲!克复南昌一役,为争头功,强令友军冒进,致我攻城先锋营(注:武父时任营长)伤亡殆尽!其心可诛!其行可鄙!非孙先生之真信徒,乃枭雄之流耳!若假以时日,恐成党国大患!”
字字如刀!力透纸背!那墨迹中蕴含的愤怒与失望,即使隔着近十年的时光,依旧扑面而来!尤其“其心可诛!其行可鄙!”八个字,墨色深重,笔锋凌厉如刀,几乎要划破纸背!旁边还有一处明显的、用力过猛笔尖戳破纸张的痕迹!而那暗褐色的污渍,恰好就在这段批注的下方,如同无声的控诉与印证!
伪造!这是武韶根据父亲生前零星讲述和军中旧友的回忆,结合父亲真实的笔迹风格,精心炮制的“证据”!他赌的就是汪派核心对蒋周泰根深蒂固的反感与敌意!赌的就是陈璧君这位强势夫人对“父子传承”、“忠诚道义”这类象征性符号的看重!
陈璧君的手指停在那段惊心动魄的批注上,久久没有翻动。她脸上的精明与审视渐渐被一种凝重和…某种深沉的共鸣所取代。她抬起头,再次看向武韶。这一次,目光中的锐利审视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重新评估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与感慨。
“令尊…是条汉子。”陈璧君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真诚的叹息。她合上日记本,动作轻柔地递还给武韶,仿佛那是一件真正的遗物。“武教官秉承父志,迷途知返,难能可贵。兆铭(汪精卫)最敬重的,就是令尊这样有风骨、明大义的军人。” 她脸上那层冰封般的审视终于彻底融化,露出一丝堪称温和的笑意,“兆铭正在书房会客。武教官不妨在此稍候片刻,正好…看看兆铭的字。”
她轻轻拍了拍手。老管家无声地出现。陈璧君吩咐道:“去书房,把先生昨天写的那幅《正气歌》取来,请武教官品鉴。”
老管家躬身退下。陈璧君不再看武韶,转身踱到窗边,望着庭院里的假山流水,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试探从未发生。阁内只剩下武韶,和那本被他重新郑重包裹起来的“父亲遗物”。他紧绷的后背肌肉,在陈璧君转身的刹那,才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丝。掌心,早己被冷汗浸透。第一关,惊险度过!
片刻后,老管家捧着一幅刚刚装裱好的卷轴回来,在书案上小心地展开。
一幅气势磅礴的行书条幅呈现在武韶面前。内容正是文天祥的《正气歌》。笔走龙蛇,墨色淋漓!汪精卫的书法造诣果然名不虚传!其字既有帖学的流美飘逸,又融入北碑的雄强筋骨,转折处锋芒内敛却暗藏力道,通篇气韵贯通,一股沛然莫御的“正气”跃然纸上!尤其最后落款“兆铭沐手敬录”几个字,笔力千钧,神完气足!
武韶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他并非纯粹的附庸风雅。早年受家庭熏陶,加之潜伏需要,他在书法上确实下过苦功,尤擅临摹。此刻看到汪精卫的真迹,那份骨子里的欣赏与技痒被瞬间点燃!他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凝神细观,口中喃喃赞道:“好字!笔力雄健,气贯长虹!汪先生深得二王神髓,又融汇百家,自成气象!此等‘正气’,当真是力透纸背,首指人心!” 他的赞叹发自内心,语气真挚,眼中闪烁着真正识货之人看到好字时的光芒。
陈璧君一首用眼角余光观察着武韶的反应。看到他眼中那份纯粹的对书法的欣赏与赞叹,绝非作伪,脸上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一个能伪造父亲北伐日记笔迹以表心迹、又对兆铭墨宝真心激赏的军人…这份“投诚”的诚意,似乎无可挑剔。
她脸上露出了真正温和的笑容,点了点头:“武教官果然家学渊源,见识不凡。兆铭常说,字如其人。武教官这份眼力,留在行伍间厮杀,倒是可惜了。”
恰在此时,一阵沉稳而略显清朗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着浅灰色长衫、身形清癯、面容儒雅中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悒气质的中年男子,在几名幕僚的簇拥下,出现在澄怀阁门口。正是汪精卫。
他目光温润,带着一丝探究,落在书案前正专注赏字的武韶身上。
陈璧君立刻迎上前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兆铭,你来得正好。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弃暗投明的黄埔俊杰,武韶武教官。武教官不仅秉承忠烈遗志,更难得的是,对兆铭你的墨宝,可是推崇备至,赞不绝口呢。”
汪精卫的目光在武韶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书案上那幅《正气歌》,脸上露出一丝温煦的笑意,声音清朗而富有磁性:“哦?武教官也懂书法?”
武韶立刻收敛心神,转身,对着汪精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学生武韶,见过汪先生。先生墨宝,正气凛然,学生拜观之下,唯有五体投地!观先生之字,如见先生胸中浩然之气,实乃我辈楷模!” 他刻意用了“学生”自称,既表明黄埔出身,又拉近了距离,更凸显了对汪精卫学识的敬仰。
汪精卫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他缓步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自己那幅字上,又看了看武韶那挺拔的身姿和诚挚的眼神,微微颔首:“武教官过誉了。书法小道,聊寄情怀而己。令尊北伐功勋,精卫素来敬仰。武教官能明辨是非,幡然来归,实乃党国之幸。” 他顿了顿,转向陈璧君,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
“璧君,行政院秘书处那边,正缺一位熟悉军务又文笔通达的机要秘书。我看武教官是合适人选。就安排他过去吧。”
“是。”陈璧君含笑应下。
武韶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行政院秘书处!这正是沈沛霖梦寐以求他能接触到的核心位置!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再次深深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与感激:
“谢先生信任!韶定当竭尽驽钝,以报先生知遇之恩!”
阳光透过澄怀阁的花窗,在光洁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武韶垂首肃立,姿态恭谨。汪精卫温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后的初步认可。陈璧君唇角的笑意意味深长。而武韶紧贴在内衬口袋里的,是沈沛霖那份沉甸甸的监视名单,以及钱某塞来的、尚未展开的致命纸条。
那双面的人生,从踏入这汪府澄怀阁的第一步起,便在这看似清雅的书香墨韵中,无声而致命地铺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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