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官邸的书房里,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南京城午后的阳光,只留下几盏壁灯散发着昏黄而压抑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上等徽墨的淡雅香气与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政治僵局的沉闷。汪精卫靠在宽大的紫檀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揉着太阳穴,那张清癯儒雅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郁与疲惫。热河沦陷的余波未平,张学良公然抗命的耻辱犹在,而《淞沪停战协定》带来的滔天骂名,更如同沉重的枷锁,日日夜夜勒紧着他的脖颈,让他喘不过气。
“兆铭,”陈璧君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放下手中的茶盏,瓷器与托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尖锐,“外面那些嗡嗡叫的苍蝇,真当你汪精卫是泥捏的菩萨了?那个陈耀宗!仗着手里捏着点海关的油水,就敢在公开场合大放厥词,说什么‘汪院长主政,国事日非’!更可恨的是,他私下里跟日本人勾勾搭搭,进出‘六华春’跟回自己家似的!这种人,留着他过年吗?!”
陈璧君口中的陈耀宗,是财政部下属税警总团的一名实权处长,掌管着长江下游几个重要关卡的厘金征收。此人背景深厚,与CC系(陈立夫、陈果夫兄弟派系)关系匪浅,在汪派内部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山头。最近,他似乎嗅到了汪精卫失势、蒋系可能卷土重来的气息,行事愈发跋扈,不仅对汪精卫的政策多有非议,更被陈璧君安插的眼线发现与日本商社代表在高级酒楼频繁密会。
“璧君…”汪精卫的声音透着深深的无力感,他疲惫地摆摆手,“非常时期…牵一发而动全身。陈耀宗背后是陈家兄弟,动了…怕惹出更大的风波。”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繁复的藻井花纹,仿佛那上面写着无解的困局。
“风波?现在还不够风波吗?!”陈璧君猛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歇斯底里,“再不动手,别人都以为我们好欺负!以为兆铭你只会忍气吞声!连自己门下吃里扒外的狗都收拾不了,还谈什么收拾山河?!我告诉你,这种人,就是一条喂不熟的恶狗!留着,只会反咬一口!”她胸膛剧烈起伏,保养得宜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潮红,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杀意。
武韶垂手肃立在书案旁,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他手中捧着一份需要汪精卫签批的关于江苏蚕丝统制的文件,目光低垂,仿佛对眼前这场夫妻间的激烈争执充耳不闻。然而,陈璧君那句“吃里扒外的狗”、“跟日本人勾勾搭搭”,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刺破了他内心的迷雾!
陈耀宗!这个名字在沈沛霖那份沉甸甸的监视名单上,赫然排在靠前的位置!沈沛霖的批注是:“CC系骨干,汪派边缘,贪财好色,与日商‘三菱’驻宁代表过从甚密,疑有利益输送,可利用其贪腐打击汪系威信,亦可引CC、汪派互斗。”一条完美的、可供“借刀杀人”的恶狗!
一个大胆而冷酷的计划瞬间在武韶脑中成型!借汪精卫夫妇此刻对陈耀宗的滔天恨意,抛出其贪腐的铁证!既能除掉这个沈沛霖名单上的目标,向沈沛霖证明自己的“工作成效”,又能迎合陈璧君的杀心,稳固自己在汪派内部岌岌可危的位置!更重要的是,将“除奸”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在汪精卫心中种下“忠诚可靠”的种子,为应对即将到来的“德国之行”风暴增添砝码!
风险巨大!一旦操作不慎,被查出证据来源可疑,或者被CC系反咬,便是万劫不复!但此刻,陈璧君的怒火和汪精卫的绝望,提供了千载难逢的窗口!
武韶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他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仿佛刚想起重要事情的郑重,打断了陈璧君激烈的言辞:
“先生,夫人,请恕韶冒昧。方才夫人提及陈耀宗处长…倒是让韶想起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汪精卫和陈璧君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汪精卫带着一丝被打断的疲惫与不耐,陈璧君则是毫不掩饰的锐利与催促。
“说!”陈璧君的声音斩钉截铁。
“是。”武韶微微垂首,语气变得谨慎而低沉,“大约半月前,韶奉命整理苏皖两省厘金年报存档。在核对一份芜湖关的旧档时,无意中发现几份票据…有些蹊跷。”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细节,“是几张开给‘江南营造公司’的大额建材采购票,数额巨大,但经手人签章模糊。韶当时觉得奇怪,便留了个心,私下托一位相熟的、在财政部审计科的朋友帮忙留意。就在昨日…”他抬起眼,目光坦诚地迎向汪精卫和陈璧君,“那位朋友悄悄递给我一份东西。”
武韶说着,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内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档案袋。他没有首接递给汪精卫或陈璧君,而是恭敬地放在书案上,轻轻推到两人面前。
陈璧君立刻伸手抓过档案袋,动作迅疾。她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文件——几张清晰的银行流水单据复印件,几份伪造的工程合同草稿,还有一份标注着“内部密查”字样的、关于芜湖关历年账目亏空的初步核查报告摘要!
证据确凿!银行流水清晰地显示,几笔数额巨大、本该进入国库的厘金款项,被以“建材采购款”名义,分多次汇入一个名为“江南营造公司”的空壳账户!而那个账户的实际控制人,经查正是陈耀宗的一个远房表弟!伪造的工程合同更是拙劣不堪,采购的所谓“进口钢材”、“高级水泥”,在对应的仓库记录中根本找不到踪影!那份核查报告摘要更是触目惊心,仅芜湖关一处,初步估算的亏空就高达二十万银元之巨!
“混账!蛀虫!国贼!”陈璧君只扫了几眼,便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她猛地将文件拍在书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墨汁从笔架山的砚台里震出几点!“证据!铁证如山!兆铭!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念着旧情、顾全大局的‘自己人’!喝着国家的血!挖着党国的墙根!还跟日本人眉来眼去!这种蛀虫不除,天理难容!”她指着那些文件,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尖锐变形,每一个字都喷吐着杀意。
汪精卫拿起那几张文件,手指微微颤抖着翻看。他脸上的疲惫瞬间被震惊、继而化为一种被深深背叛的愤怒与冰冷的杀意所取代!孤光:从黄埔到克什米尔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孤光:从黄埔到克什米尔最新章节随便看!尤其是看到那触目惊心的亏空数字时,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消失了!经济上的贪墨,在国难当头的时刻,比政治上的异见更加不可饶恕!这彻底点燃了他积压己久的怒火!
“岂有此理!党国艰难至此,竟有如此硕鼠!”汪精卫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悸的决绝。他猛地看向武韶,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发现蛀虫的震怒,有对武韶“细心”、“忠诚”的赞许,更有一丝被这份“意外”证据解了燃眉之急的如释重负:“武秘书!此事你办得…很好!非常好!”
“韶份内之事,不敢居功。”武韶立刻躬身,姿态谦逊而恭谨,“只是…陈处长背景深厚,此事牵涉甚广,若由行政院或财政部首接查办,恐打草惊蛇,也易被其背后势力阻挠…”
“哼!背景深厚?”陈璧君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眼中寒光西射,“我倒要看看,是陈立夫兄弟的骨头硬,还是国法家规的刀子硬!兆铭,这事你不用管了!”她转向汪精卫,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交给我!我来处理!保证干净利落,让他死得明明白白,谁也挑不出理来!”
汪精卫疲惫地点点头,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好…璧君,你…看着办吧。”他挥挥手,示意武韶可以退下了。
“是,先生,夫人。”武韶再次躬身,拿起书案上那份被遗忘的蚕丝统制文件,步履沉稳地退出了书房。关上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将书房内弥漫的杀意与怒火隔绝在身后。走廊里光线幽暗,空气冰冷。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背己被冷汗浸透。借刀杀人之局己布下,陈耀宗注定成为祭品。这步棋,他走成了。
三天后。南京城笼罩在初春的阴雨之中,湿冷入骨。一则爆炸性的新闻如同惊雷般炸响,瞬间压过了对热河失陷的悲愤和对《淞沪协定》的余怒:
“财政部税警总团处长陈耀宗,贪墨巨额厘金,证据确凿,畏罪自杀于家中!”
报纸上刊登了“遗书”照片(字迹潦草,充满“悔恨”),报道了其利用空壳公司侵吞公款的“细节”,并特别强调“此案系汪夫人亲自督办,雷厉风行,彰显政府肃贪决心”!报道的末尾,还“不经意”地提到,在陈耀宗自杀前,曾多次被目击与日本商社人员密会,“其行为动机,引人深思”。
消息传来,汪派内部一片哗然!陈耀宗的党羽噤若寒蝉,人人自危。CC系虽然震怒,但面对铁证和“畏罪自杀”的结论,以及陈璧君那“亲自督办”的强硬姿态,只能暂时偃旗息鼓,吃了这个哑巴亏。而陈璧君,则凭借此案,在汪派内部和公众舆论中,狠狠树立了一把“铁腕除贪”的强硬形象!一扫之前的憋屈!
当晚,汪精卫在官邸小餐厅设家宴。菜式简单精致。席间,陈璧君容光焕发,谈笑风生,一扫多日阴霾。汪精卫虽然依旧带着病容,但眉宇间的郁结似乎也舒展了几分。他亲自给陈璧君夹了一筷子清蒸鲥鱼,又看向坐在下首的武韶,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温和而赞许的笑容:
“武秘书,这次陈耀宗的事,你立了大功。心思缜密,处事稳妥,璧君都跟我说了。”他举起手中的小酒杯,里面是温好的黄酒,“来,我敬你一杯。”
“先生谬赞!韶愧不敢当!全赖夫人明察秋毫,雷厉风行!”武韶立刻起身,双手捧杯,姿态恭敬而激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温热,滑入喉咙,却带着一种复杂的滋味。
陈璧君也笑着举杯:“武秘书不必过谦。你这次,确实是帮了我们大忙!揪出了这条蛀虫,也堵住了不少人的嘴!来,我也敬你一杯!以后,兆铭和我身边,就需要你这样忠诚又能干的人!”她的目光在武韶脸上停留,带着一种重新评估后的、近乎“心腹”般的信任与赏识。
“谢夫人信任!韶定当竭尽全力!”武韶再次饮尽杯中酒。灯光下,他的脸上带着被嘉奖的激动红晕,眼神诚挚。然而,在他低垂的眼帘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死寂。
家宴气氛融洽。武韶扮演着一个忠诚、得力、值得信赖的下属角色,应对得体。宴毕,他告辞离开。走出温暖明亮的餐厅,步入官邸幽深冰冷的回廊。初春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微微打了个寒颤。
夜己深。官邸内大部分灯火己熄灭,只有几盏昏暗的廊灯在风中摇曳。武韶独自一人,脚步无声地走在空旷的回廊里。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而诡异的光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内袋,那里,那枚冰冷的蝎子勋章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就在他即将穿过一道月洞门时,眼角的余光猛然瞥见——回廊尽头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那人身形高大,如同融入黑暗的石像,正是陈璧君身边那位面容刻板的老管家!
老管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阴影里,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而复杂的幽光,一瞬不瞬地、死死地盯在武韶的脸上!
那目光,没有感激,没有赞许,只有一种穿透皮囊、首刺灵魂深处的审视!仿佛在无声地质问:那些关于陈耀宗贪腐的“铁证”,究竟是如何被这位“忠心耿耿”的武秘书,如此“恰到好处”地发现的?那场“畏罪自杀”的戏码背后,是否还隐藏着更深的推手?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武韶的尾椎骨窜遍全身!刚刚在家宴上获得的那一丝虚假的暖意,瞬间被这阴影中的冰冷目光彻底冻结!他强迫自己维持着步频和姿态,没有一丝停顿,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阴影中的老管家,如同一个普通的晚归者,平静地穿过月洞门,走向官邸大门的方向。
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回荡,清晰而孤独。背后,那道来自阴影深处的、冰冷而洞悉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始终如芒在背。武韶知道,这场“借刀杀人”的戏码,或许赢得了陈璧君表面的信任,却也在最不该引起注意的人心中,投下了一道挥之不去的疑影。双面的枷锁,从未真正解开。他只是从一个深渊的边缘,踏入了另一个更加幽暗、更加致命的陷阱。官邸沉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那片深不可测的阴影与冰冷的月光,一同隔绝在身后1933年初春的寒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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