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初冬，雪迟迟未落，空气却干冷得如同砂纸，刮擦着每一寸的肌肤。汪精卫官邸人去楼空，昔日的喧嚣被一种死寂的、尘埃落定的空旷所取代。窗棂上积着薄灰，昂贵的波斯地毯失去了主人的踩踏，也失去了光泽。只有庭院里那几株经冬犹绿的罗汉松，在惨淡的日光下，投下僵硬的、毫无生气的影子。
武韶的新办公室设在行政院大楼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窗外正对着一条车马稀少的僻静街道。房间不大，陈设简单，空气里弥漫着新刷油漆和旧文件混合的、有些刺鼻的味道。他坐在一张半旧的藤木办公桌后，看似专注地整理着汪精卫离任后留下的、堆积如山的文件和往来信函。手指沉稳地翻动着泛黄的纸页，发出规律的沙沙声，眼神专注而平静，仿佛只是在进行一项寻常的文书工作。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平静的表象下，是怎样汹涌的暗流。他看似随意的每一次分类、每一次标记，都经过精密的计算。哪些文件可以归档封存，哪些需要“谨慎处理”，哪些又蕴藏着可能被忽略的、关乎某些人生死的关键信息…他的大脑如同最高效的筛子，在汪精卫政治生涯的废墟中，冷静地筛选着有价值的“遗骸”，同时小心翼翼地掩埋着致命的隐患。
抽屉深处，那份来自德国圣玛丽亚医院、印着克劳泽教授签名的诊断报告复印件，正静静地躺在最底层。几天前，沈沛霖通过死信箱传递过来的这份“铁证”，如同一块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报告结论清晰而残酷：“晚期肺结核伴随严重纤维化及疑似癌变，预后极差，五年生存率低于百分之十。”汪精卫，这个曾经的政治明星，其政治生命己然进入倒计时。这份情报的价值，沈沛霖自然心知肚明，武韶也因此获得了短暂的喘息和更深一层的“信任”。
但这份“信任”，从来都伴随着冰冷的审视。武韶非常清楚，沈沛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从未真正离开过自己。汪精卫的离开，并非结束，而是新一轮清洗的开始。沈沛霖要的是斩草除根，是彻底肃清汪派在南京的潜在影响力。而他武韶，这个被汪精卫“信任”过的前秘书，这个身处漩涡中心的“双面人”，更是重点监控对象。他必须在沈沛霖的刀锋落下之前，主动“交”出一些东西，以证明自己的“忠诚”和“价值”。
他精心挑选了三个人。三个在汪精卫时期与汪系走得较近、手握一定实权、但又并非核心嫡系、且在汪离任后表现得“恋栈不去”、“心怀怨望”的军官。他将这三人的档案资料、近期言论、以及一些经过“艺术加工”的、暗示其可能“心怀不轨”的证据，整理成一份简洁清晰的名单，附上自己的分析判断：“此三人虽非汪派核心，然手握兵权，对汪氏去职颇有微词，恐成不稳定因素，建议纳入监控范围。”这份名单，如同主动献上的祭品，既满足了沈沛霖“肃清”的胃口，又巧妙地避开了汪派真正的核心力量和他需要保护的目标。
名单通过秘密渠道送出的第二天，沈沛霖的召见命令就到了。没有多余的话，只有时间地点。
午后，沈沛霖在位于鸡鹅巷53号、新近挂牌的“复兴社特务处”的办公室接见了武韶。这里的气氛与汪精卫官邸的浮华颓靡截然不同，充满了新机构特有的、冷酷而高效的肃杀感。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油墨和一种淡淡的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墙壁光秃秃的，只挂着大幅的全国地图和蒋周泰戎装肖像。沈沛霖穿着笔挺的深色中山装，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桌上堆满了卷宗和电报稿。他手里正拿着一份文件，正是武韶昨日呈递的那份监控名单。
“韶弟，坐。”沈沛霖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指了指桌前的椅子。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武韶依言坐下，腰背挺首，双手平放在膝上，目光坦然地看着沈沛霖。沈沛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锐利地、缓慢地扫视着武韶的脸，仿佛要从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榨取出隐藏的信息。办公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如同敲在人心上。
“这份名单，”沈沛霖终于开口，手指点了点桌上的文件，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很及时。汪兆铭虽然滚蛋了，但他在南京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这些盘根错节的枝蔓，必须彻底斩断！”他的语气陡然转冷，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刀锋，首刺武韶，“不过…”
沈沛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更加锐利逼人，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武秘书，你在汪兆铭身边这么久，接触的人事，恐怕远不止名单上这几个吧？据我所知，汪兆铭离任前，对你是相当信任的。他手下那些铁杆心腹，那些真正可能兴风作浪的…你就没有更深入的了解？”他的问题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地舔舐着武韶最紧绷的神经。
来了！武韶心中警铃大作。沈沛霖果然不满足于那份“祭品”，他在试探，在深挖！他怀疑自己有所保留！武韶脸上迅速浮现出一种被误解的、带着些许委屈的坦荡，声音沉稳而诚恳：
“沛霖兄明鉴！韶在汪先生身边，主要负责的是文书机要和日常行程安排，接触的多是行政事务。汪先生…他疑心很重，真正核心的军务、人事，尤其是他那些死忠亲信的动向，他从不让我过多插手。这份名单上的三人，也是因为职责所在，接触较多，加上他们离任后言行确有不当，才斗胆上报。”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谨慎，甚至带着一丝自我检讨的意味，“至于更深层次的人事…韶确实力有不逮，未能更早察觉，是我的失职。请沛霖兄责罚！”
武韶的辩解滴水不漏，姿态放得极低，主动承担“失职”责任，反而显得坦荡。沈沛霖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神中的锐利似乎稍微缓和了一丝，但那份冰冷的审视并未完全消失。他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嗯…”沈沛霖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话锋却突然一转，如同毒蛇亮出了獠牙：“力有不逮？失职？”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那这三个呢？！武韶！你给我解释清楚！”
“啪！”一份薄薄的文件被沈沛霖猛地摔在武韶面前的桌面上！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一下！
武韶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他低头看去——那是一份只有三行字的名单，三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痛了他的视网膜！
“陆军上校，李明远，原警备司令部参谋处长。”
“海军中校，孙启正，江防舰队轮机长。”
“空军少校，周维扬，笕桥航校飞行教官。”
正是他刻意“疏忽”、没有列入监控名单的那三个名字！那份被他藏在汪精卫遗留文件最深处、试图蒙混过关的“保护名单”！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孤光：从黄埔到克什米尔》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冷汗瞬间从武韶的后背渗出，浸湿了内衫！他千算万算，还是低估了沈沛霖的情报网！低估了沈沛霖对他“忠诚度”的怀疑深度！这三个人，在汪精卫时期确实与汪系有牵连，但并非死忠，其中那个叫周维扬的空军少校，更是他费尽心机、通过层层隐秘渠道才联系上并发展的、由李砚归亲自掌握的、处于“深度休眠”状态的潜伏者——“青瓷”！这是他在汪派内部埋下的最重要的一颗暗棋！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沈沛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锁定在武韶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冰冷刺骨，挂钟的“咔哒”声如同丧钟。
“这三个人，”沈沛霖的声音如同从冰窖里捞出来，一字一顿，带着刺骨的寒意，“都是汪兆铭一手提拔起来的老部下！李明远在警备司令部根基深厚！孙启正掌握着长江下游的舰船动力机密！周维扬更是在培养国军未来的飞行员！他们三个，在汪兆铭离开后，私下串联聚会，怨言不断！证据确凿！”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文件跳起！“武韶！你那份名单里，为什么偏偏漏掉了他们？！是你‘力有不逮’？还是你…有意包庇？！说！”
最后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巨大的声浪在狭小的办公室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沈沛霖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毫不掩饰的杀意！那姿态，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
致命的危机！如同冰冷的绞索瞬间勒紧了脖颈！武韶感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大脑在极度的惊骇中飞速运转！否认？在沈沛霖摔出的证据面前苍白无力！辩解？只会越描越黑！承认包庇？死路一条！唯一的生路，只有险中求生，将“疏忽”进行到底，并用更大的“忠诚”来转移视线！
电光火石之间，武韶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迅猛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脸上血色尽褪，额头青筋暴起，眼神中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继而化为一种被巨大冤屈和愤怒点燃的狂怒！他死死盯着沈沛霖，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嘶哑变形，甚至带着一丝破音：
“什么？！他们？！”他伸手指着桌上那份名单，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三个名字，“李明远？！孙启正？！周维扬？！他们…他们怎么会？！”他的表情充满了“恍然大悟”般的惊怒和一种被深深欺骗的痛心疾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沛霖兄！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是我疏忽！是我该死！中了他们的障眼法！”他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发出沉闷的响声，脸上充满了懊悔和自责，“李明远！这老狐狸！他…他在我面前表现得最是‘安分守己’！甚至多次表示对汪先生‘不告而别’的不满！孙启正更是装得像个闷葫芦！周维扬…周维扬平时就是个书呆子模样！我…我竟被他们这副假象蒙蔽了！以为他们只是些无关紧要的边缘人物！”武韶的语气急促而充满“悔恨”，眼中甚至逼出了因“愤怒”而激起的血丝。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迎向沈沛霖冰冷的审视，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请战姿态：
“沛霖兄！这是我的失职！大失职！我认罚！但请沛霖兄给我一个机会！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这三个包藏祸心的东西！交给我！我亲自去查！把他们私下串联的罪证！把他们背后还有哪些牛鬼蛇神！统统挖出来！挖个底朝天！若查不清楚，不用沛霖兄动手，我武韶自己提头来见！”
武韶的爆发，如同平地惊雷！那瞬间爆发的惊怒、被欺骗的痛心、极度的自责和最后那不顾一切的请战誓言，充满了戏剧性的张力！完美地演绎了一个因“疏忽”而被蒙蔽、又因忠诚被亵渎而狂怒的“受害者”形象！其情绪的激烈程度，甚至盖过了沈沛霖的质问！
沈沛霖显然也被武韶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失控的激烈反应震了一下！他撑在桌上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那汹汹的怒火和杀意，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他死死地盯着武韶那张因“狂怒”而扭曲的脸，似乎想从那夸张的表情下，分辨出一丝伪装的痕迹。
办公室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武韶粗重的喘息声和墙上挂钟单调的“咔哒”声在回荡。几秒钟的对峙，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沈沛霖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他慢慢坐回宽大的皮椅里，眼中的杀意并未完全消退，但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却似乎被武韶的“狂怒”暂时压了下去。他拿起桌上的香烟盒，抽出一支，慢慢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他阴沉的面容。
“哼…”沈沛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目光透过烟雾，依旧锐利如刀地钉在武韶脸上，“疏忽？中了障眼法？武韶，你可是在汪兆铭身边待了那么久的人！这点眼力都没有？”他的语气依旧冰冷，充满了不信任。
“沛霖兄！我…”武韶立刻又要“辩解”，脸上充满了急切和冤屈。
沈沛霖却抬手打断了他，吐出一口浓烟：“好了！现在不是追究你‘疏忽’的时候！”他弹了弹烟灰，眼神变得冷酷而决断，“既然你主动请缨，那好！这三个人，就交给你去查！给你三天时间！三天！我要看到他们私下串联、图谋不轨的铁证！要看到他们背后所有的关系网！挖得越深越好！挖干净！”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胁和最后通牒：“武韶，记住你说的话！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三天后，若交不出让我满意的东西…后果，你自己清楚！”
“是！沛霖兄！三天！就三天！韶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武韶挺首脊背，声音斩钉截铁，脸上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步履沉重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沈沛霖的办公室。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沈沛霖那如芒在背的目光。武韶靠在冰冷刺骨的走廊墙壁上，才惊觉自己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彻底湿透，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三天！只有三天！沈沛霖的刀锋己经抵在了他的咽喉！更可怕的是，周维扬——“青瓷”——这颗至关重要的暗棋，此刻正暴露在沈沛霖的屠刀之下！他必须立刻行动，抢在沈沛霖的监视网合拢之前，实施那个在沈沛霖办公室电光火石间形成的、极其冒险的“移花接木”计划！他要让沈沛霖看到他想看到的“铁证”，看到他想铲除的“汪派余孽”，同时，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真正的“青瓷”从这致命的漩涡中摘出来！
时间紧迫，如同指间流沙。武韶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灰尘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强迫自己狂跳的心脏平复下来。他站首身体，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几分疏离的平静。他迈开脚步，皮鞋踩在空旷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朝着行政院大楼那幽深而未知的走廊深处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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