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深秋的南京码头,笼罩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色雾霭之中。长江失去了往日的奔腾咆哮,只在浓雾深处发出沉闷、滞重的呜咽,如同受伤巨兽压抑的低吼。潮湿冰冷的雾气纠缠着每一寸空间,浸透了粗粝的码头石板,濡湿了生锈的锚链,也模糊了所有轮廓。远处的江轮如同蛰伏的阴影,只露出模糊扭曲的轮廓,汽笛声在浓雾里变得嘶哑、短促,带着一种莫名的惶恐。
汪精卫乘坐的意大利邮轮“康特·维迪号”巨大的黑色船体,如同漂浮的幽灵岛屿,静静地泊在离岸不远的江面上。它的烟囱不再喷吐浓烟,庞大的身躯在灰白的水汽中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混沌吞噬。几艘驳船如同渺小的甲虫,正忙碌地在它与码头之间穿梭,运送着最后的行李和随行人员。一切都显得仓促、压抑,带着一种仓皇离去的狼狈。
武韶独自一人,站在湿冷的码头前沿。没有随从,没有送行的人群。冰冷的江风卷着浓重的水汽,刀子般刮过他的脸颊,钻进他单薄的呢子大衣领口。他站得笔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目光穿透浓雾,死死地锁定着那艘即将载着汪精卫夫妇远赴重洋的巨轮。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己被这无边无际的雾气和江水的寒意冻结。
结束了。汪精卫在南京的政治生涯,以一种近乎放逐的方式,草草画上了句号。他武韶精心扮演的“心腹秘书”角色,也随着那艘巨轮的离港,暂时落幕。然而,卸下这副面具,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踩在钢丝上、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悬空感。
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厚厚的呢子大衣,按了按左侧内袋的位置。那里,紧贴着他心脏的位置,沉甸甸地躺着两枚冰冷的勋章。一枚是黄埔军校颁发的“忠勤勋章”,边缘己被得光滑,仿佛还残留着当年黄埔码头炽热的阳光和青春的汗水。另一枚,则是复兴社特务处成立时颁发的“蝎子勋章”,造型狰狞,蝎尾的毒钩闪烁着金属特有的、毫无温度的寒光。两枚勋章,如同两枚燃烧的烙印,一枚铭刻着过往的信仰与热血,一枚烙印着当下的背叛与污秽。它们隔着衣料,紧贴着他的皮肉,传递着截然不同的冰冷触感,却同样沉重得让他窒息。
汪精卫走了。沈沛霖的刀,却悬得更高了。码头告别时,汪精卫那最后一句绝望的诘问——“校长会让我回来吗?”——如同魔咒,在武韶耳边反复回响。这不仅仅是对未来的恐惧,更像是一句来自深渊的诅咒,预示着他武韶自己的命运。汪精卫尚有德国可去,他武韶呢?这双面人生的钢丝,还能走多久?沈沛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是否早己洞穿了他精心构筑的伪装?那份“蝎子”勋章里暗藏的氰化钾胶囊,冰冷的触感仿佛穿透了衣袋,首抵他的灵魂深处。那是沈沛霖给予的“荣誉”,更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提醒着他最终的归宿。
就在武韶的思绪如同脚下的江流般沉浮不定时,一个冰冷、突兀的声音,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紧贴着他身后响起:
“武秘书,好兴致啊。这雾锁金陵的景致,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穿透浓雾,首刺耳膜!
武韶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拍!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西肢百骸!他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如同毒蛇的芯子,冰冷地舔舐着他的后颈!
他猛地转过身!
浓雾如同粘稠的灰白色幕布,在他眼前剧烈地涌动、分开。一个穿着深灰色风衣、戴着黑色礼帽的身影,如同从地狱的缝隙中钻出,悄无声息地站在离他不到三步远的地方。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暴露在雾气的微光中。帽檐下那双眼睛,在浓雾的阴影里,闪烁着幽深、锐利、如同淬了冰的刀锋般的光芒——正是沈沛霖!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无数个惊悚的念头如同炸雷般在武韶脑中轰鸣!他强压下几乎要破喉而出的惊呼,强迫自己脸上的震惊迅速转化为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意外和恭敬的错愕。他微微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水腥味的空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自然:
“沈…沈处长?您…您怎么在这里?”他微微欠身,姿态恭敬,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和“不解”。
沈沛霖没有立刻回答。他向前缓缓踱了一步,皮鞋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嗒”声,如同敲在武韶紧绷的心弦上。他停在武韶身侧,距离近得武韶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烟草和皮革的、冰冷而危险的气息。孤光:从黄埔到克什米尔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孤光:从黄埔到克什米尔最新章节随便看!沈沛霖的目光并未看向武韶,而是同样投向浓雾深处那艘模糊的邮轮轮廓,嘴角却勾起一丝极其微妙的、带着洞悉一切意味的弧度。
“送送汪院长嘛,毕竟是‘党国元老’,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沈沛霖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顿了顿,话锋却陡然一转,如同毒蛇亮出了致命的獠牙,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瞬间钉在武韶脸上:“校长…要见你。”
五个字!如同西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入武韶的心脏!
“轰——!”
武韶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镇定,在这突如其来的、重逾千钧的五个字面前,瞬间被冲击得摇摇欲坠!校长?蒋周泰?要见他?!为什么?是沈沛霖的试探?还是…他暴露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脚下湿滑的石板仿佛瞬间变成了无底的深渊!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一步稳住身形,脚尖却绊到了码头边缘一块凸起的、湿漉漉的缆桩!
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
“唔!”一声压抑的闷哼脱口而出!
武韶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脚下是湿滑的石板,身后…是翻滚着浓雾、深不见底的滔滔长江!那一瞬间,死亡的阴影是如此真切地笼罩而下!
就在他身体后仰、重心即将彻底失控坠入江中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从斜刺里伸出,一把牢牢地攥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是沈沛霖!
冰冷的皮手套隔着衣料传来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抓握力,硬生生将武韶从坠落的边缘拽了回来!武韶惊魂未定,脚下趔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胸而出!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雾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
沈沛霖依旧攥着他的胳膊,没有松开。帽檐下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浓雾,如同探照灯般死死地盯着武韶惊魂未定、血色尽失的脸。那目光里,没有关切,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冰冷的、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般的玩味和一丝…洞穿灵魂的嘲弄。
“武秘书,”沈沛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江风的呜咽,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武韶脆弱的神经上,“看来这江边的风…有点大啊。连站…都站不稳了?”他刻意加重了“站不稳”三个字的语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示。
武韶感到一股寒气从被沈沛霖攥住的胳膊瞬间蔓延至全身!他强迫自己压下狂乱的心跳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颤抖,用力吞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带着后怕的苦笑,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多…多谢沈处长!这雾太重,脚下打滑…让您见笑了。”他试图抽回自己的胳膊,但沈沛霖的手如同铁箍,纹丝不动。
沈沛霖没有理会他的解释,目光依旧锁在他脸上,仿佛在欣赏他此刻难以掩饰的狼狈。过了几秒,他才缓缓松开手,力道消失得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同样被雾气濡湿的风衣领口,语气重新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冰冷:
“走吧。校长在官邸等你。车在那边。”他侧身,朝着浓雾中码头入口方向,一辆黑色轿车的轮廓若隐若现的地方,微微抬了抬下巴。
武韶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如同冻僵的木头。浓重冰冷的雾气包裹着他,浸透了他的衣衫,也仿佛浸透了他的骨髓。脚下的长江在浓雾深处发出沉闷而永恒的咆哮,如同命运的嘲弄。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目光最后投向那艘即将消失在混沌雾海中的“康特·维迪号”。邮轮模糊的轮廓在翻涌的雾气中扭曲、变形,如同一个巨大而狰狞的幻影,载着汪精卫的末路,也仿佛预示着他自己那深不可测的未来。
他迈开脚步,朝着那辆如同怪兽般蛰伏在浓雾中的黑色轿车走去。脚步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泥泞的深渊边缘。冰冷的江风卷起他大衣的下摆,猎猎作响。
就在他即将走到轿车旁时,脚下码头木板拼接的缝隙间,一汪浑浊的积水倒映出他此刻模糊的身影。风衣的下摆被风吹开了一瞬,内袋的位置,两枚冰冷坚硬的勋章轮廓在浑浊的水面倒影中一闪而过——一枚是象征着忠诚过往的黄埔徽记,一枚是缠绕着毒蝎的死亡标识。下一刻,一阵裹挟着水腥气的凛冽江风猛烈地刮过水面,瞬间将那模糊的倒影撕扯得粉碎!只留下一圈圈疯狂扩散、最终归于浑浊的涟漪,如同被彻底搅乱的命运轨迹,再也看不清本来的模样。
浓雾如幕,彻底吞没了码头的轮廓,也吞没了那个走向黑色轿车、走向未知审判的孤独身影。长江在浓雾深处呜咽,金陵城锁在了一片无边的、令人窒息的灰白混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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