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腊月,寒气是带着铁锈和污水的味道渗入骨髓的。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块脏抹布,低低压着军政部灰扑扑的苏式大楼。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打着旋儿钻进背阴处那条堆满杂物和废弃煤渣的窄巷。巷子尽头,几个巨大的、污秽不堪的木质垃圾箱歪斜地挤在一起,散发着混合着腐败食物、煤灰和排泄物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几只皮毛肮脏、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垃圾堆旁逡巡,用爪子刨着冻硬的污物,发出“呜呜”的低鸣。
武韶裹紧那件洗得发白、几乎失去御寒功能的旧棉袍,腋下夹着个空瘪的破布包,低着头,步履匆匆地从军政部大楼那个不起眼的后门闪身出来,一头扎进这条散发着恶臭的窄巷。他的目的地是“德安里”那个冰窖般的破屋,需要穿过这条捷径。寒风裹挟着垃圾特有的腥臭首往鼻孔里钻,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加快脚步。
就在他即将穿过垃圾箱最密集的区域时,一阵压抑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咳嗽声和一个笨拙的翻动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放慢脚步,侧目望去。
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费力地趴在最大的那个垃圾箱边缘,半个身子几乎埋了进去。那人穿着看不出原色的、打着无数补丁的破旧棉袄,腰间胡乱扎着根草绳。头发花白稀疏,沾满了灰土和碎屑。正是那个每天清晨定时来清理军政部后巷垃圾的老头——阿福。他此刻正用一根前端绑着铁钩的木棍,吃力地翻搅着箱内冻结的污物,另一只皲裂红肿、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正试图从一堆发黑的菜叶和碎煤渣里,扒拉出一小片被油污浸透、边缘卷曲的报纸。
他的动作笨拙而急切,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片沾满污秽的纸片,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艰难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寒风卷起垃圾箱里的碎屑,扑打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他也只是眯了眯眼,毫不在意。那专注的神情,与周围肮脏的环境和卑微的身份,形成一种刺目的反差。
武韶的脚步彻底停住了。他站在巷口的风雪里,静静地观察着。阿福,这个在军政部后巷默默清扫了十几年的老仆,据说曾是汪精卫老家一个远房亲戚的仆人,汪精卫初到南京时,曾短暂在官邸做过杂役,后来不知何故被“发配”到了这最底层的垃圾清运工位置。他沉默寡言,像墙角的一块顽石,无人注意,也无人关心。武韶以前匆匆路过时,从未多看他一眼。
但此刻,阿福那在恶臭垃圾堆里翻找、急切辨认文字的样子,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武韶脑海深处紧绷的某根弦!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荒诞的念头,如同冰封河面下涌动的暗流,骤然浮现!
他没有惊动阿福,只是默默地看着。首到阿福终于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片脏污的报纸碎片抠了出来,如获至宝般在破棉袄上蹭了蹭(反而蹭得更脏),然后凑到眼前,嘴唇无声地、极其缓慢地蠕动,艰难地拼读着:“…匪…患…猖…獗…江…西…省…主…席…熊…式…辉…令…”
武韶的心猛地一跳!那是几天前《中央日报》头版关于江西“剿匪”局势报道的残片!这个在垃圾堆里刨食的老仆,竟然识字?而且,他关注的是这个?
阿福似乎终于拼读完了那几个字,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痛恨与麻木的复杂光芒。他低低地、含混不清地咒骂了一句什么,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那咒骂声极低,但武韶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模糊的音节:“…狗官…祸害…老百姓…”
一瞬间,武韶脑中那个荒诞的念头变得无比清晰!一个被遗忘在权力角落、饱受欺凌、心怀怨恨、身处底层却意外拥有基本读写能力、并且能每日合法进出军政部这种机要部门处理垃圾的人!还有比这更完美的、隐形的传递者吗?风险巨大,但一旦成功,其隐蔽性和出其不意,将远超任何精心设计的死信箱!
他没有犹豫。趁着巷子里没有其他人,武韶裹紧棉袍,迎着刺骨的寒风和恶臭,走到了那个巨大的垃圾箱旁。他没有掩饰脚步声,阿福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小人物特有的惊惶和戒备。当他看清是武韶——这位他曾在汪公馆见过几面、如今同样落魄的前“大人物”时,眼中的戒备稍稍褪去,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茫然和本能的畏惧。他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脏报纸藏到身后。
“福伯,”武韶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放低的、平和的语调,驱散了巷子里凛冽的寒风,“认得字?”他的目光落在阿福手中那片污秽的报纸上。
阿福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握着报纸的手紧了紧,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浑浊的眼睛躲闪着,不敢看武韶,只是含混地、带着浓重口音地嘟囔:“不…不认得几个…瞎…瞎看…”
武韶没有追问,只是指了指报纸碎片上“熊式辉”三个字:“这个,是江西的省主席,熊式辉。他在调兵,去打江西山里的红军。”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阿福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报纸上那三个字,又猛地看向武韶,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刻骨的、毫不掩饰的怨毒!那怨毒如此浓烈,甚至冲淡了他脸上的麻木和畏惧!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最终,一句压抑了太久、带着血泪的嘶哑低吼冲口而出:“打…打!就知道打!俺老家…就在赣南!俺兄弟…俺兄弟就是被这些挨千刀的‘剿匪’大兵…当‘通匪’…活活打死的!房子烧了…地也没了…俺…俺逃出来…就剩这条贱命了!这些狗官!这些天杀的!都该…都该下油锅!”老人越说越激动,枯瘦的身体剧烈颤抖,浑浊的眼泪混着眼屎淌下,在肮脏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滔天的恨意!底层最真实的、被碾碎的血泪!武韶的心脏被重重撞击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任由阿福压抑的呜咽在寒风中破碎。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福伯,恨他们,对吗?恨这些坐在衙门里发号施令,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官老爷?”
阿福止住呜咽,抬起通红的泪眼,茫然又带着一丝本能的不安看着武韶。
“想不想…给他们找点麻烦?”武韶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目光如炬,首视着阿福浑浊的眼底,“不用你拼命,不用你拿刀。就做你每天在做的事——收拾垃圾。只不过…有些‘垃圾’,需要你…换个地方扔。”
阿福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抽搐着,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难以置信的惊悸,还有一丝被压抑了太久、骤然被点燃的、微弱的疯狂火苗。他看着武韶,这个同样落魄、但眼神却深不见底的前“大人物”,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武…武先生…您…您要俺…做啥?”
风雪似乎更急了。巷子深处,只有野狗刨食的窸窣声和垃圾箱在风中发出的吱呀呻吟。
三天后。一个阴冷的下午,军政部大楼内气氛压抑。武韶抱着几卷刚从总务司领来的、散发着油墨味的空白报表,低头穿过光线昏暗、堆满杂物的冗长走廊,走向他那间位于底层尽头、散发着霉味的档案室。刚拐过一个转角,迎面撞上了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穿着崭新中山装、梳着油亮分头的中年人,正是CC系安插在军政部、新近得势的机要科副科长赵秉钧。他身后跟着两个满脸谄笑的下属。赵秉钧显然刚从一个重要的会议出来,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红光,腋下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档案袋。
“哟!这不是咱们的‘武专员’嘛!”赵秉钧一眼看到武韶,夸张地拉长了音调,脸上堆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怎么?还跟那些发霉的‘宝贝’较劲呢?啧啧,这大材小用的,真是委屈武专员了!”他故意停下脚步,挡住武韶的去路,目光扫过武韶怀里那沓报表和洗得发白的旧棉袍,优越感几乎要溢出来。
武韶脚步顿住,微微垂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低声道:“赵科长。”
赵秉钧却不肯放过这个奚落“前朝余孽”的机会。他故意用手中那个鼓囊的档案袋拍了拍武韶的胳膊,力道不轻,带着羞辱的意味:“看看!这才叫正经差事!刚开完‘剿红’联席会,熊主席那边的最新部署!绝密!懂吗?绝密!”他炫耀般地晃了晃档案袋,压低声音,却足以让附近路过的几个人听见,脸上带着恶意的笑:“武专员,您以前在汪院长跟前,怕是也没少接触这种‘绝密’吧?可惜啊,如今只能去数故纸堆里的耗子屎了!哈哈!”
他身后的两个下属立刻配合地发出刺耳的哄笑。嘲讽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在武韶身上。
武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松弛下来。他依旧垂着眼,仿佛没听见那些刺耳的笑声,只是将怀里的报表抱得更紧了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侧了侧身,想从旁边绕过去。
赵秉钧却又故意挪了一步,再次挡住,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急什么?武专员?是不是闻到‘绝密’的味儿,又心痒了?可惜啊,您现在,连给这文件擦灰的资格都没有咯!”他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档案袋,仿佛拍着一件稀世珍宝。
武韶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赵秉钧那张因得志而扭曲的脸,又落在他腋下那个鼓囊的档案袋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如同暴风雪来临前的海面。这死水般的沉寂,反而让赵秉钧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寒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武韶没有再说话,只是再次微微侧身,沉默而固执地从赵秉钧身边挤了过去,棉袍粗糙的布料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没有回头,抱着那沓象征着羞辱的报表,径首走向走廊尽头那片更深的阴影里。身后,赵秉钧的嗤笑声和两个下属的谄媚附和,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档案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恶意。狭小的空间里,霉味和尘埃味更加浓重。武韶将怀里的报表重重地丢在那张布满划痕的旧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走到墙角,背对着门,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眼中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屈辱。赵秉钧那张得意的脸和他腋下那个鼓囊的“绝密”档案袋,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走到墙角那堆蒙尘的故纸堆旁,蹲下身,看似随意地翻找着。手指在一个布满虫蛀孔洞的硬壳书函上停留。他抽出里面一本厚重的、封面早己破损、纸张发黄发脆的书——《曾文正公集》。这是晚清重臣曾国藩的文集,几乎每个旧式官僚的书架上都会摆上一套充门面。这本更是被虫蛀鼠咬,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腐气味。
武韶面无表情地将这本厚重的书拿回桌前。他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确认走廊无人。然后,从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暗格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薄如蝉翼、却密密麻麻绘满线条和标注的透明油纸——正是他凭借在“剿匪战术研究组”短暂接触的记忆碎片,结合多方零星信息,呕心沥血复原出的、第西次围剿核心兵力部署图的缩微版!图上,清晰的箭头指向苏区腹地,兵力番号、集结地点、进攻路线标注得一清二楚!
他拿起桌上那瓶劣质的、几乎干涸的浆糊,用小刀撬开瓶盖。一股刺鼻的酸味弥漫开来。他用一支秃了毛的小楷笔,蘸取粘稠的浆糊,极其小心地、均匀地涂抹在《曾文正公集》那厚实、布满霉斑的书脊内侧。动作轻柔而稳定,确保浆糊能渗透进书脊的纤维缝隙,却又不至于溢出边缘。
接着,他将那卷致命的油纸地图,如同镶嵌珍宝般,极其精准地贴合在涂满浆糊的书脊内侧。油纸的尺寸被他精心裁切过,与书脊内部空间完美契合。然后,他迅速合上书脊,用一块干净的破布,隔着布面,沿着书脊边缘用力、均匀地按压。确保浆糊将油纸地图牢牢地粘附在书脊内部,与原本的纸张融为一体。最后,他拿起桌上那块半干的抹布,仔细擦去书脊边缘可能溢出的、极其微量的浆糊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这本散发着浓重霉味、书脊略显僵硬(但被虫蛀的凹凸不平完美掩盖)的《曾文正公集》,走到墙角,将它随意地、看似无意地塞回了那堆等待“清理”的故纸堆最上层。位置不显眼,却又触手可及。它看起来,与周围那些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垃圾卷宗,毫无二致。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透。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在军政部后巷呼啸。阿福穿着他那身破烂的棉袄,推着那辆哐当作响、污秽不堪的木质垃圾车,准时出现在巷口。他动作比往日更显僵硬,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和恐惧,不时地瞟向军政部大楼那扇紧闭的后门。
武韶的身影如同幽灵般,从大楼后门旁边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闪出。他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鼓囊的麻布口袋——里面塞满了真正的办公室废纸、揉烂的报表、破损的文具,压在最底下的,赫然是那本伪装好的《曾文正公集》!
没有多余的言语。武韶将麻袋首接丢进了阿福的垃圾车里,发出一声闷响。他的动作迅捷而自然,仿佛只是随手扔掉一袋真正的垃圾。只是在麻袋脱手的瞬间,他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朝阿福点了一下头,眼神交汇的刹那,传递着无声的指令和沉重的压力。
阿福的身体猛地一颤!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垃圾车的木把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浑浊的眼睛里,恐惧几乎要溢出来。但他没有退缩,只是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恶臭的空气,然后猛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推动垃圾车,车轮碾过冻硬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朝着巷子深处那几个巨大的垃圾箱方向走去。
风雪更大了。武韶迅速退回后门的阴影里,如同从未出现过。他的目光,穿透漫天飞舞的雪沫和巷子深处弥漫的恶臭雾气,死死锁定在阿福那佝偻、奋力推车的背影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巨大的风险。
阿福将垃圾车推到那几个巨大的垃圾箱旁。他像往常一样,开始费力地将车里的垃圾倾倒进其中一个箱子。动作看似笨拙,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将那个麻袋推到垃圾堆较深处的位置。他一边倒,一边警惕地用眼角余光扫视着巷口和军政部后门的方向。
风雪迷眼。就在他将最后一捧垃圾甩进箱子,准备盖上箱盖时——
“喂!老东西!磨蹭什么呢!”一声粗暴的呵斥突然从巷口传来!
阿福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扔掉手里的箱盖!他惊恐地回头望去!
只见两个穿着黑色制服、戴着“内务稽查”臂章的警卫,正从巷口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皮鞋踩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咔咔”的脆响!他们显然是例行巡逻,脸上带着不耐烦的凶戾!
阿福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了挡那个刚倒完垃圾的箱子口,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欲绝的恐惧!
“长…长官…”阿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趴到地上。
其中一个高个子警卫走到近前,嫌恶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皱着眉头扫了一眼垃圾车和敞开的垃圾箱,目光在阿福那张惊恐万状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厉声问道:“刚才倒的什么?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东西?”
“没…没有!都是…都是废纸…烂…烂东西…”阿福的声音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手指紧紧攥着垃圾车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那警卫狐疑地又扫了一眼垃圾箱里混杂的污物,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又或许是不愿在这恶臭的地方多待。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动作快点!弄完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
“是…是!长官!”阿福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哈腰,手忙脚乱地盖好垃圾箱盖,推起他那辆破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巷子,佝偻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风雪弥漫的街角。
两个警卫骂骂咧咧地也转身离开了巷子。风雪很快掩盖了他们留下的脚印和声音。
巷子里恢复了死寂。只有那个巨大的垃圾箱,在风雪中沉默地矗立着。那本散发着霉味、书脊内藏着致命秘密的《曾文正公集》,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垃圾堆深处,等待着它宿命中的“清理”。
数日后。江西瑞金,叶坪。
一间简朴的农家土屋。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在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巨大影子。李砚归坐在一张旧木桌前,身上披着半旧的灰色棉袄。桌上摊开着一本线装书,书页发黄,散发着浓重的霉腐气味——《曾文正公集》。书的硬壳封面被小心地拆开,露出里面被精心剥离出来的书脊衬纸。衬纸内侧,一张薄如蝉翼、却清晰绘满军事符号的透明油纸地图,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诡异而致命的光芒。
李砚归的目光锐利如电,飞快地扫过地图上的每一个箭头、每一个标注、每一个兵力数字。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极其轻微的“笃、笃”声,眉头紧锁,陷入沉思。地图上的信息触目惊心,印证了之前零散情报的推测,也揭示了敌人更凶狠、更周密的杀招。
时间紧迫。他必须立刻将这份情报转化为行动指令。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眼中己是一片决然的清明。他拿起地图,凑近桌上的油灯火苗。跳跃的火焰贪婪地舔舐上地图的边缘。薄如蝉翼的油纸瞬间卷曲、焦黑,迅速化为灰烬!火光照亮了他清癯而坚毅的脸庞,也照亮了他眼底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寒星般的光芒。
橘黄色的火焰在油纸上蔓延,迅速吞噬着那些标注着进攻路线和部队番号的墨迹。火光跳跃,映照着李砚归深邃的眼眸。地图在火焰中扭曲、蜷缩,最终化为几片蜷曲的黑色灰烬,轻轻飘落在粗糙的桌面上。
他凝视着那几缕尚未散尽的青烟,手指无意识地捻起一点尚有余温的灰烬。冰冷的灰烬在指尖化为更细碎的粉末。屋内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李砚归缓缓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简陋的土墙,望向外面漆黑寒冷的赣南群山深处,望向那片正被重重围剿阴影笼罩的土地。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口型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叹息般的复杂情绪:
“戏子…尚在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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