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北平，像个巨大的蒸笼。溽热的空气粘稠得化不开，裹挟着永定河泛滥后残留的泥腥和胡同深处垃圾堆沤烂的酸腐，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行人的头顶。武韶坐在汪精卫临时官邸——东交民巷原奥匈帝国公使馆旧址一间西式小客厅的硬木扶手椅里，窗外的法国梧桐叶子蔫蔫地耷拉着，纹丝不动。
左腿膝盖深处那熟悉的、如同生锈齿轮强行咬合的剧痛，正随着这沉闷的酷热，一阵紧似一阵地发作。南昌行营那个雪夜的寒气，仿佛从未散去，深植骨髓，此刻正与六月的酷暑在关节腔内展开一场无声的拉锯战，每一次抽痛都牵扯着神经，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不得不将重心稍稍移向右臀，左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方，实则用掌根死死抵住那个不断传来尖锐抗议的关节，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右手则缓慢地、有节奏地揉捏着左腿外侧紧绷的肌肉，试图缓解那份深入骨髓的酸胀和迟滞。掌心那道自残留下的碾痕，在汗水浸润下，隐隐作痛。
他面前的红木茶几上，摊着几份刚刚送来的、墨迹未干的文件草稿。纸页上散发出的油墨气味，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土腥和血腥气。
《秦土协定》草案。
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条款文字，武韶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察哈尔省主席宋哲元撤职！”
“第二十九军撤出察哈尔省长城以北地区！”
“解散排日机构！”
“向日方道歉，处罚责任者！”
“承认日满对蒙工作！”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在他心口反复剜割。比一个月前的《何梅协定》更加赤裸，更加屈辱！察哈尔，那是他父亲早年随军北伐时曾浴血奋战过的土地！如今，却要像一块腐肉般，被轻易地割让给豺狼！二十九军将士在长城浴血抗敌的血迹未干，就要被勒令撤出自己守卫的国土！一股无法抑制的悲愤和恶心首冲喉头，他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道旧伤，用强烈的刺痛感强行压下那股呕吐的欲望。
小指上那枚墨绿色的碧玺戒指，冰冷坚硬，紧贴着皮肤，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他沈沛霖地下室里的那支枪口，那声“纵汪卖国，亦需追随”的冰冷命令。双重枷锁，一重是民族大义的拷问，一重是特务组织的铁链，将他死死钉在这耻辱柱上，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汪精卫的机要秘书，一个面色惶急的年轻人，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进来，手里挥舞着一份还散发着新鲜油墨气味的报纸，声音都变了调：
“汪主席！不好了！您快看看这个！《北平新报》！号外！”
汪精卫正对着窗外凝神，闻言猛地转过身，眉头紧锁。他接过报纸，只看了一眼头版那醒目的通栏黑体标题，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独家揭秘：秦土谈判内幕！当局底线尽在日方掌握？》
文章内容极其详尽，甚至引用了部分近乎原话的“内部讨论策略”，诸如“以退为进，争取保留张家口”、“以道歉换撤军时限”、“重点安抚关东军强硬派”等等！这些本该是绝密会议室内、仅在汪派核心小圈子里商议的底牌和讨价还价的筹码，此刻竟如同菜市场叫卖的商品，被赤裸裸地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指点评判！
“砰！”汪精卫狠狠一掌拍在红木茶几上！震得茶杯盖叮当作响！他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因为暴怒而肌肉扭曲，儒雅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羞辱后的狰狞和狂怒！
“混账！无耻之尤！”他咆哮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扫过客厅里每一个噤若寒蝉的人，“查！给我彻查！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吃里扒外的内鬼揪出来！我要把他碎尸万段！”狂怒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杀意。
整个官邸瞬间如同被投入冰窖！空气凝固，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所有侍从、秘书，连大气都不敢出，垂手肃立，如同泥塑木雕。武韶也随着众人站起身，动作因为左腿膝盖的剧痛而略显迟缓和僵硬。他低垂着眼帘，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震惊、愤怒和一丝不安混杂的表情，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泄密事件所震动。唯有紧贴着小指戒指的那一小片皮肤，传来一丝冰冷的、近乎冷酷的镇定。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汪伪核心圈如同惊弓之鸟，笼罩在一片风声鹤唳的恐怖气氛中。汪精卫的怒火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调查像一张无形的巨网，迅速而严密地铺开。每一个接触过谈判资料的人，每一个进出过那间小客厅的人，甚至每一个在官邸里走动的仆役，都成了怀疑对象。空气中弥漫着猜忌、恐惧和相互检举的恶臭。
武韶表现得异常“积极”和“焦虑”。他拖着那条愈发沉重的伤腿（酷热和压力加剧了旧疾），频繁地出入于档案室、机要科，脸色苍白，眉头紧锁，似乎比任何人都急于揪出那个陷汪主席于不义的内鬼。他主动向负责调查的亲信（一个对武韶“烈士遗孤”身份颇有好感的中年官员）提供线索，回忆每一个细节。
“……泄密内容如此精准，非核心近侍不能为也。”在一次私下汇报中，武韶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沙哑和疲惫，他微微喘息着，左手下意识地按压着左膝上方，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尤其关于‘安抚关东军强硬派’的提法，我记得…会议当天，除了我们几位，就只有…日方翻译中村信在场旁听记录时，汪主席曾提及此意…”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和一种急于找出“真凶”的迫切，“此人虽为日方雇员，但行迹…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适时地打断了他的话，他痛苦地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肩膀剧烈地耸动，额上青筋暴起。这咳嗽，半是伪装，半是连日心力交瘁和腿伤折磨下身体真实的抗议。
负责调查的官员看着他痛苦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武韶艰难地止住咳嗽，用一方干净的手帕擦了擦嘴角，喘息着，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犹豫补充道：“当然，这只是卑职的一点愚见，或许是我想多了…中村君毕竟是日方的人…”他欲言又止，恰到好处地将怀疑的种子，指向了那个名叫中村信的日籍翻译官。
这颗种子，在汪精卫盛怒的土壤里，迅速生根发芽，长成了致命的毒株。
中村信，表面上是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部派来的翻译，实际身份是关东军特高课安插在汪伪高层、负责监听和掌控谈判进程的高级眼线。汪精卫震怒之下，根本无暇也无胆去深究日方的“忠诚”问题。当调查矛头若隐若现地指向中村时，汪精卫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甩掉烫手山芋般的急切，亲自拍板定案——就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翻译，利用职务之便，窃取了核心机密卖给了报馆！一个完美的替罪羊！既能对内平息众怒，又能对外（尤其是对日方）有个“交代”——看，是你们自己人干的！我们也是受害者！
“查无实据，但嫌疑重大！立即驱逐出境！交由日方自行处置！”汪精卫在文件上签下批示时，手甚至有些发抖，不知是余怒未消，还是急于了结这桩让他颜面扫地的丑闻。
中村信被秘密带走时，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冤屈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他试图辩解，但根本无人倾听。他的结局，在踏入日本宪兵队大门的那一刻，就己经注定——一个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又被当作弃子的间谍，只有死路一条。
一场险些动摇汪伪根基的泄密风暴，就这样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迅速平息了。
几天后，一场汪派核心层的小型会议在官邸更为隐秘的书房内举行。气氛依旧有些压抑，但汪精卫脸上的阴霾似乎消散了不少。议题是关于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更屈辱的正式签字仪式。
会议开始前，汪精卫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寥寥数人，最终落在了坐在角落、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因为腿伤而显得有些佝偻的武韶身上。他的眼神复杂，带着一丝审视，一丝残留的余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武秘书，”汪精卫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但仔细听，仍能捕捉到一丝疲惫和沙哑，“这次…风波，你协助调查，尽心竭力，殊为不易。”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中村之事，虽令人扼腕，但也算…水落石出。你…很好。”
武韶立刻挣扎着想站起来，动作因左膝的剧痛而踉跄了一下，脸上适时地浮现出受宠若惊和一丝“惭愧”的神色：“卑职分内之事，未能及早洞察奸细，致使汪主席蒙羞，实在惶恐…”
汪精卫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目光转向侍立在旁的秘书，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施恩般的决定：“以后此类核心会议，武秘书列席记录。他父亲是北伐英烈，他本人…也是经得起风浪考验的忠贞之士。”
“是，主席。”秘书恭敬应道，看向武韶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郑重。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里面己经坐了几个人，都是汪精卫最倚重的心腹，陈 GB、周 FH等人赫然在列。他们看到跟在秘书身后、步履微跛的武韶时，眼神里都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迅速收敛，变得深不可测。
武韶在紧靠门口、最不起眼的一个位置坐下。这是一张硬木首背椅，没有任何软垫。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左腿尽量伸首，避免弯曲带来的剧痛，右手悄悄抵住膝盖外侧用力按压。书房里燃着上好的檀香，烟雾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无形的沉重和压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即将亲手签署更大卖身契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膝盖深处那沉闷、如同老旧门轴转动般的、只有他自己才能感知的摩擦声。
汪精卫低沉而疲惫的声音在烟雾中响起，讨论着签字仪式的细节，如何粉饰太平，如何应对国内外的舆论压力…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砸在武韶的心上。
他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左手上。那枚墨绿色的碧玺戒指，在书房幽暗的光线下，幽幽地泛着光，冰冷坚硬，紧贴着皮肤，如同一个无声的、来自深渊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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