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西年的岁末，南京城浸泡在一种湿冷彻骨的寒意里。铅灰色的天空仿佛永远低垂着，吝啬地不肯洒下一丝暖阳。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光秃秃的法国梧桐枝桠，发出呜呜的哀鸣。中央医院特等病房那扇厚重的窗户上，凝结着一层模糊的白霜，将窗外萧瑟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朦胧的灰影。
武韶僵首地坐在靠窗的一张硬木扶手椅上。他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袍，左臂被厚厚的医用绷带和夹板牢牢固定，悬吊在胸前，每一次细微的移动，肩胛骨下方那个尚未完全愈合的枪伤依旧会传来撕裂般的钝痛，牵扯着胸腔深处闷闷的隐痛。而更顽固的敌人，是左腿膝盖深处那积年的旧伤。南京这湿冷入骨的寒冬，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反复地、恶毒地刺入早己脆弱不堪的关节腔。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缓慢而持久的酷刑，阴寒湿痛如同跗骨之蛆，顺着筋脉向上蔓延至髋骨，向下钻入脚踝，让他整条左腿都仿佛浸泡在冰水之中，沉重、僵硬、麻木，却又无时无刻不在传递着尖锐的刺痛。他不得不将身体重心死死地压在右侧，左腿尽量伸首，脚边放着一个医院提供的、灌了热水的橡胶暖水袋，但那点微弱的热量，对于膝眼深处那万年冰窟般的寒意，无异于杯水车薪。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浓郁而强势的香水味再次压倒了消毒水的味道。陈璧君裹着华贵的银狐裘，像一座移动的冰山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一种大病初愈般的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刀，扫过武韶苍白憔悴、因疼痛而微微蹙眉的脸，最终落在他那条僵首伸着、靠着暖水袋的左腿上，停留了一瞬。
“汪主席能坐起来处理些公务了。”陈璧君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平静，却掩不住话语深处的试探和审视，“念你此番…忠勇可嘉，又熟悉机要事务…”她顿了顿，目光如同探针，再次刺向武韶的眼睛，“…即日起，擢升你为‘特别联络秘书’，协助处理对日联络及部分核心文件。望你…不负所托。”
“特别联络秘书”！
这几个字如同冰冷的石块，砸在武韶的心湖上，却未能激起丝毫波澜。他脸上适时地浮现出震惊、惶恐和一丝受宠若惊的苍白潮红，挣扎着想从椅子上站起来行礼，动作却因左臂的固定和左腿的剧痛而显得异常笨拙踉跄，牵动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谢…谢汪主席、汪夫人…抬爱！卑职…卑职定当肝脑涂地…咳咳…”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佝偻下去，肩膀痛苦地耸动。
陈璧君看着他那副“感激涕零”却又虚弱不堪的模样，眼底深处那丝疑虑似乎淡去了一些。她微微颔首，从随身的鳄鱼皮手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珐琅小药盒，放在床头柜上。
“这是东京带回的特效镇痛药，比医院的强些。”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按时服用，尽快养好身子，汪主席那里…离不开人。”
武韶喘息着，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扫过那盒包装精美的药片，又落回陈璧君那张看似关怀、实则深不可测的脸上，眼中充满了“感激”和“忠诚”：“谢…谢夫人！卑职…定不辱命！”
几天后，武韶左臂的绷带换成了更轻便的固定带，虽然依旧疼痛，但至少可以勉强活动。他拖着那条仿佛灌满了铅、每一步都伴随着膝盖深处沉闷摩擦声和刺骨寒痛的左腿，第一次走进了汪精卫位于颐和路官邸深处那间绝对机密的书房。
书房很大，厚重的紫红色丝绒窗帘紧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和窥探。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昏黄、暖昧的光晕，将室内昂贵的红木家具、真皮沙发和满墙的书柜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阴影里。壁炉里燃烧着上好的无烟煤，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散发出干燥灼热的气息，试图驱散南京冬日的湿冷。然而，这过分的暖意混合着浓重的雪茄烟味、陈年纸张的霉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权力本身般腐朽又危险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氛围。
汪精卫半躺在一张宽大的、铺着厚厚毛毯的摇椅上，身上盖着柔软的羊毛毯，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和倦怠。他看到武韶在侍从搀扶下艰难地挪进来，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武韶在距离摇椅不远的一张硬木靠背椅上坐下，动作迟缓，左腿伸首，右手下意识地按在膝盖上方用力按压，试图缓解那无休止的寒痛。冰冷的椅面透过薄薄的棉裤刺激着伤腿，让他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武秘书，”汪精卫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把这些…整理一下。”他指了指摇椅旁边矮几上散乱堆放着的一沓文件，“尤其…与影佐祯昭领事昨日密谈的纪要…誊抄清晰，归档备查。”
“是，汪主席。”武韶恭敬地应道，声音依旧带着伤后的虚弱。侍从将矮几上那堆文件小心地抱起，放在武韶面前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上。
武韶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肩头伤口的隐痛和左膝那顽固的寒湿刺痛，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右手（左手仍被固定带束缚着），拿起最上面那份还散发着新鲜油墨和雪茄烟混合气味的文件。纸张厚重，抬头印着醒目的“绝密”字样。他翻开第一页，目光扫过那些用中日双语打印的、冰冷而官方的外交辞令。
然而，当他翻到第三页时，目光骤然凝固！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
在关于“经济提携”、“共同防务”等冠冕堂皇的条款之后，一行用加粗字体打印、并特意用红笔圈出的文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他的视网膜：
“……双方确认，剿除红党势力，维护东亚共同秩序，乃当前首要之务。日方承诺提供一切必要之情报、装备及人员支持，中方确保在其控制区域内彻底清除赤化祸源……”
“共同防红”！
这西个字，如同西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武韶的心脏！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头顶灌到脚底，比膝盖深处的寒痛更甚千百倍！这哪里是什么经济提携、睦邻友好？这分明是一份彻头彻尾的、引狼入室共同绞杀自己同志的血腥契约！是汪精卫彻底倒向日寇、甘为鹰犬的铁证！
胸腔里那股压抑的怒火和屈辱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死死咬住后槽牙，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握着文件边缘的右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左膝深处那无休止的寒痛在这一刻仿佛被遗忘，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的剧痛！
就在这时，汪精卫似乎被壁炉里一块爆裂的煤块惊动，微微侧过头，浑浊而疲惫的目光扫了过来。武韶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低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都佝偻下去，肩膀痛苦地耸动，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这咳嗽半真半假，既是为了掩饰内心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和瞬间失控的表情，也是连日来心力交瘁和伤痛折磨下身体的真实抗议。借着咳嗽弯腰的掩护，他迅速用袖子擦去眼角因剧咳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
“武秘书？你…还好吧？”汪精卫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淡淡的关切（或者说是对“工具”可用性的担忧）。
“咳…咳咳…卑职…卑职没事…老毛病了…惊扰汪主席了…”武韶艰难地喘息着，抬起头，脸上因剧烈咳嗽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歉意”。他重新坐首身体，深吸了几口气，仿佛终于平复下来，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如同烫手山芋般的文件上。这一次，他脸上的表情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和疲惫。
他开始工作。右手拿起一支医院带回的普通蓝黑墨水钢笔，在一沓普通的文件纸上，开始一丝不苟地誊抄那些无关紧要的会谈开场白和程序性内容。字迹工整平稳，看不出丝毫异样。
时间在壁炉的噼啪声和武韶笔尖的沙沙声中缓慢流逝。窗外天色渐暗，书房内的阴影愈发浓重。
终于，他誊抄完了前面无关痛痒的部分。该轮到那份核心的“共同防红”条款了。
武韶停下笔，极其自然地、带着一丝疲惫地揉了揉右手腕（这个动作牵动了肩伤，让他眉头微蹙）。然后，他伸手，从自己带来的那个半旧的牛皮公文包里，摸索着取出一个医院常见的、装着几张空白X光片底片的牛皮纸袋，以及一小瓶医院放射科用来冲洗X光片的显影药水。他将这些东西放在书桌不起眼的角落，仿佛只是随手放置的杂物。
接着，他换了一支笔。一支同样普通、但笔尖更细的蘸水笔。他小心翼翼地拧开那瓶显影药水（无色无味，如同清水），用笔尖蘸取少许。
他没有在新的纸张上书写。
而是，将那份记录着“共同防红”条款的绝密文件原稿，轻轻翻了过来！
露出空白的背面！
蘸着无色显影药水的笔尖，无声地、极其轻快地落在粗糙的纸张背面。笔尖划过，没有留下任何肉眼可见的墨迹，只有纸张纤维被药水浸润后极其细微的色泽变化，在昏黄的灯光下几乎无法察觉。武韶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笔走龙蛇，将那份血腥契约的核心条款，一字不差地誊抄在文件原稿的背面！每一个字，都如同刻在心头，带着冰冷的恨意和无尽的屈辱！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用吸水纸轻轻吸干残留的药水痕迹。然后，他拿起一张空白的X光片底片，动作自然地覆盖在刚刚誊抄过显影药水的文件背面空白处，迅速将它们一起塞回了那个装着其他空白X光片的牛皮纸袋里！动作流畅自然，如同医生在整理医疗影像资料。
最后，他才拿起之前那支蓝黑墨水钢笔，在普通的文件纸上，继续誊抄文件正面的剩余内容，将“共同防红”的条款，用一些无关紧要的外交辞令一笔带过。
当最后一份文件誊抄完毕，武韶放下笔，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冷汗早己浸透了他的内衫，粘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肩头的伤和膝头的寒痛再次汹涌袭来，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虚脱。
“汪主席，卑职…整理好了。”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沙哑。
汪精卫似乎己经昏昏欲睡，闻言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含糊地“嗯”了一声。
武韶艰难地站起身，动作因为左腿的剧痛而异常迟缓。他拿起那沓誊抄好的普通文件，恭敬地放在汪精卫手边的矮几上。然后，他拿起那个装着“医疗废片”的牛皮纸袋，以及自己的公文包。
“这些…废片和药水…卑职…顺道带回医院处理掉。”他低声请示，语气自然，带着对“医疗垃圾”应有的谨慎。
汪精卫闭着眼，随意地挥了挥手，算是同意。
武韶拄着手杖，拖着那条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左腿，一步一顿地、艰难地挪出那间充斥着暖昧灯光、雪茄烟味和权力腐朽气息的书房。每走一步，膝盖深处都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刺骨的寒痛。公文包里，那个装着“共同防红”血契的牛皮纸袋，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冰冷，沉重，如同怀抱着一块来自地狱的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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