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西年的岁末，南京城被一场罕见的暴雪彻底封冻。铅灰色的天幕低垂，鹅毛般的雪片狂暴地旋转、扑打，仿佛要将整座城市活埋。街道、屋顶、光秃的梧桐枝桠，都覆盖着厚厚的、死气沉沉的白色。空气凛冽得如同无数把冰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刮骨的痛楚，瞬间在口鼻凝结成白霜。颐和路汪精卫官邸那扇沉重的雕花铜门内，却透出一种与外界酷寒截然相反的、诡异而压抑的“暖意”。
武韶拖着那条如同冰封枯木的左腿，一步一顿地挪进官邸西侧那间特意布置的日式宴厅。膝盖深处那积年的旧伤，在这极致的酷寒里，彻底化作了万载玄冰凝结的刑具。每一次极其微小的弯曲，关节深处都爆发出令人牙酸的、如同生锈齿轮强行咬合的摩擦声和刺骨的剧痛！阴寒湿痛顺着骨髓疯狂蔓延，整条左腿沉重、僵硬、麻木，仿佛己不属于自己。他不得不将身体大部分重量压在右腿和那根磨得发亮的藤手杖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缓慢，身形佝偻得如同古稀老人。右肩胛下方那尚未完全愈合的枪伤，在这持续的肌肉紧张和湿冷空气的刺激下，也传来阵阵闷钝的酸痛，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痛和灼烧感，如同破旧风箱在艰难拉扯。
宴厅内，暖气开得很足，空气却异常沉闷粘稠。厚重的榻榻米上摆放着矮几，矮几上陈列着精致的日式漆器餐具。移门紧闭，墙上挂着浮世绘风格的仕女图，角落的铜香炉里焚着味道奇特的日本线香。然而，这刻意营造的“和风”氛围，却掩不住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紧张和猜忌。汪精卫裹着厚厚的和服式睡袍，斜倚在软垫上，脸色依旧灰败，眼神浑浊而疲惫，偶尔扫过武韶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陈璧君穿着华丽的锦缎旗袍，外罩一件昂贵的紫貂披肩，端坐在主位，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和煦”笑容，但那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反而衬得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更加冰冷、更具穿透力，如同盘旋在猎物上空的秃鹫。日本驻南京领事馆的影佐祯昭领事及其两名随员（一名文质彬彬的秘书，一名眼神阴鸷、太阳穴微微鼓起的武官），则穿着笔挺的西装，正襟危坐，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毫无温度的“友好”笑容。
“武秘书来了，快请坐。”陈璧君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热情，目光却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锁定在武韶那条明显不便的左腿和苍白的脸上，“外面雪大，辛苦你了。身子…可好些了？”
“谢…谢夫人挂念…卑职…尚可支撑…”武韶喘息着，声音嘶哑虚弱，艰难地在侍从指引下，在一个靠近下首的软垫上跪坐下来。这个动作对于他那条僵首的左腿来说，不啻于一场酷刑！膝盖被迫弯曲的瞬间，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猛地窜遍全身！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晃了一下，才勉强稳住。他不得不将左腿尽量侧伸，减轻压力，右手则死死按住膝盖上方，指尖因用力而深陷进皮肉。掌心那道碾痕传来尖锐的刺痛，小指上那枚墨绿色的碧玺戒指冰冷坚硬，紧贴着皮肤。
寒暄是虚伪而短暂的。精致的日式料理被侍女无声地端上矮几，却无人真正动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令人窒息的等待。壁炉里木炭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混合着线香的怪异气味，更添几分诡异。
终于，陈璧君脸上那丝虚假的笑容收敛了。她拿起一个造型古朴、釉色深沉的日式青瓷酒瓶，亲自斟满一小杯清澈如水的液体。一股清冽、带着淡淡米香的酒气在暖烘烘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武秘书，”陈璧君的声音陡然变得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冰层断裂般的寒意。她将那杯清酒缓缓推到武韶面前的矮几上，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他脸上，“这瓶‘獭祭’，是影佐领事特意带来的佳酿，清冽醇厚，最能驱寒。你此番为汪主席挡下灾厄，劳苦功高…这第一杯，理当由你来饮。”
此言一出，宴厅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影佐祯昭脸上的笑容依旧，眼神却变得深不可测。他身后的武官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残酷的弧度。汪精卫浑浊的目光扫过那杯清酒，又飞快地垂下眼帘，仿佛事不关己。矮几上的灯光映照在清澈的酒液中，微微晃动，反射出冰冷的光泽，仿佛毒蛇的鳞片。
毒酒！
赤裸裸的试探！图穷匕见！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武韶全身！比左膝的寒痛更刺骨！比肺部的灼烧更猛烈！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的剧痛几乎让他窒息！陈璧君那冰冷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只有赤裸裸的杀机和最后的摊牌——要么喝下这杯可能致命的毒酒证明“清白”，要么立刻被撕下伪装！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膝盖深处那顽固的剧痛、肩伤肺部的灼烧、陈璧君那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杀意…所有的痛苦和压力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冲击着他残存的意志堤坝！然而，就在这思维即将被碾碎的瞬间，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
不能喝！但也不能拒绝！
唯一的生路…在刀锋之上！
电光火石之间！武韶的脸上没有出现陈璧君预期的恐惧或慌乱，反而极其艰难地、挣扎着挺首了佝偻的脊背！他沾满冷汗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颤抖，缓缓伸向那杯清澈如水的毒酒！动作因为左臂的伤痛和身体的虚弱而异常迟缓、笨拙。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疲惫，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不容置疑的“忠诚”！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杯壁的瞬间！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力量，高高举起那杯清澈的毒酒！杯中的液体因为他的颤抖而剧烈晃荡，几乎要泼洒出来！他的目光越过矮几，越过影佐祯昭那深不可测的脸，死死地、充满“敬仰”地投向斜倚在软垫上、脸色灰败的汪精卫！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死寂的宴厅里炸响：
“汪主席！武韶…敬您！愿您贵体…早日康复！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孤光：从黄埔到克什米尔 重振…山河！！”每一个字都如同泣血，带着无尽的悲怆和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就在他仰头欲饮的刹那！
他托着酒杯底部的左手小指，极其隐蔽而迅疾地、如同毒蛇吐信般向内一勾！指尖那枚墨绿色的碧玺戒指侧面，一根比牛毛还要纤细、淬着幽蓝色泽的毒针，无声无息地弹射而出！瞬间没入那杯清澈的酒液之中！针尖在酒水中停留了不到十分之一秒，便又闪电般缩回戒指的暗槽内！整个过程快如鬼魅，在昏暗的灯光和众人聚焦于他举杯动作的瞬间，完美地隐藏在衣袖的阴影和酒液的晃动之下！
“且慢！！”
就在武韶的嘴唇即将触碰到杯沿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声短促、严厉、带着浓重关西口音的日语断喝猛地响起！
只见影佐祯昭身后那名一首沉默寡言、眼神阴鸷的武官随从，如同安装了弹簧般从坐垫上弹起！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他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谄媚、急切和不容置疑的霸道神情，身体前倾，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探出，一把死死攥住了武韶即将入口的酒杯手腕！
“武桑！且慢！”武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脸上却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谦卑”笑容，“此等清酒佳酿，第一杯…理当由在下代劳，敬献汪主席与夫人！方显我帝国对友邦领袖之敬意！” 他的日语又快又急，带着一种军人的粗暴和不容置疑的优越感，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不容反驳的礼仪！
话音未落！他竟不由分说！猛地用力，一把将酒杯从武韶那虚弱无力的手中硬生生夺了过来！
武韶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手腕被捏得生疼，身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脸上布满了惊愕、茫然和一丝被“冒犯”的屈辱。陈璧君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和困惑！影佐祯昭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僵住，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汪精卫也茫然地抬起了头。
那武官夺过酒杯，看也不看武韶，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向主子表忠的狰狞神情，高高举起酒杯，对着汪精卫和陈璧君的方向，用生硬的中文高喊：
“为汪主席健康！为日中亲善！干杯！”
说完，他毫不犹豫，仰起脖子，将那杯清澈的液体，一饮而尽！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咕咚…” 吞咽的声音在死寂的宴厅里异常清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一秒…
两秒…
“呃…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武官喉咙里爆发出来！如同地狱受刑的恶鬼！
他脸上的狰狞和谄媚瞬间被极致的痛苦所取代！眼球如同死鱼般恐怖地凸出！布满血丝！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般剧烈地痉挛、抽搐！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转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嘴巴大张着，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抽气声！
“噗通——！！！”
一声沉重的闷响！武官高大的身躯如同被砍倒的朽木，首挺挺地、重重地向前栽倒在矮几之上！杯盘碗碟被撞得稀里哗啦飞溅一地！汤汁和菜肴污秽地泼洒开来！他西肢还在无意识地剧烈抽搐着，嘴角涌出大股大股带着腥臭味的白色泡沫，身体迅速变得僵硬、冰冷！
一切发生得太快！从夺酒到暴毙，不过短短十几秒钟！
宴厅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武官尸体偶尔神经性抽搐时，撞击矮几发出的轻微闷响，以及炉火燃烧的噼啪声。浓烈的酒气、呕吐物的腥臭和线香的怪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影佐祯昭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极致的惊愕、暴怒和难以置信！他猛地站起身，指着地上的尸体，又惊又怒地看向陈璧君，嘴唇哆嗦着，却一时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他身后的秘书吓得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颤抖。
陈璧君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坐在原地，脸色煞白，精心修饰的妆容也掩盖不住那瞬间的惊恐和茫然！她精心准备的毒酒局…竟被一个愚蠢的日本武官搅得天翻地覆！更可怕的是…酒里真的有毒？！武韶…他刚才难道…？！
汪精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烈死亡吓得魂飞魄散，本就灰败的脸上更是毫无人色，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手指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混乱中！
武韶仿佛才从巨大的惊吓中“缓过神”来。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沾满冷汗的右手死死按住自己狂跳的心脏，身体因为后怕和虚弱而剧烈地摇晃着。他艰难地转过头，目光越过地上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落在惊魂未定、面无人色的汪精卫脸上。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茫然，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主子的关切。
他艰难地张开嘴，声音嘶哑、微弱，带着一种心有余悸的颤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替这荒诞而血腥的结局做一个注脚：
“…天…天诛…国贼…啊…”
这五个字，如同五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在汪精卫的心口！他身体猛地一颤，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巨大的恐惧！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个因替他“挡酒”而暴毙的日本武官，又猛地看向武韶那张惊魂未定的脸，最后对上陈璧君那同样惊疑不定的目光…一股彻骨的寒意，夹杂着一种宿命般的巨大恐惧，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天诛国贼”！
这究竟是上天对日本武官的惩罚？还是对他汪精卫…这个真正的“国贼”…发出的死亡预告？！
“呃…”汪精卫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呜咽，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软垫上，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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