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家饭店”的午市，永远是一场油与火的战争。灶火咆哮，锅铲铿锵，油烟浓得能当墙砌。林剩饭穿梭在后厨的硝烟里，手里端着的不是菜，是定时炸弹——张胖子那催命符似的吼声随时可能引爆。
“林剩饭！磨蹭啥呢！三号台‘股神毛血旺’！豆芽多放！客人等着分析‘散户情绪’呢！”
“六号台加急！‘剩饭…不，林老师同款炒青菜’！快！客人要研究菜叶形态！”
“靠！后头的碗！堆成山了！林剩饭！你眼睛长头顶了？！”
张胖子的唾沫星子混合着油烟，精准地喷在林剩饭的后脖颈上。他麻木地应着，心里那点关于“神坛”和“剩饭还是金子”的迷茫，早被这高强度、低尊严的劳作碾得粉碎。老魏的话？别成“剩菜”？在张胖子眼里，他林剩饭连当“剩菜”的资格都快没了，就是块哪里需要往哪搬的油腻抹布！
他端着刚出锅、滋滋作响的毛血旺，脚步沉重地走向前厅。路过角落那个油腻腻的免费泡菜区时，脚步鬼使神差地顿了一下。几个巨大的粗陶坛子敞着口，里面是饭店自制的、腌得齁咸的泡菜萝卜丁。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发酵酸味的咸香钻进鼻孔。
林剩饭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蹦出老魏那句“基础的东西死不了”，随即又被他粗暴地按下去——疯了吧！盯着泡菜坛子能看出啥“基础”？魏老头怕不是擦灶台擦出幻觉了！
他摇摇头，正准备离开，前厅门口突然涌进来一股带着寒气和灰尘的风。不是衣冠楚楚的“股神朝圣团”，而是七八个穿着沾满泥灰、颜色莫辨工服的汉子。他们头发乱糟糟，脸上带着风吹日晒的粗糙和疲惫，脚上的劳保鞋沾着厚厚的黄泥。
“老板！有座没？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领头一个嗓门洪亮，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
“有有有！快里边请！”服务员赶紧招呼他们挤在一张靠墙的大圆桌。
这群民工兄弟显然是真饿了，菜单都没细看，首接吼：
“老板！先来十碗米饭！要大碗！冒尖！”
“有啥顶饿的便宜大碗菜？土豆丝！麻婆豆腐！多放油！”
“对对！实惠管饱的！快点儿！”
饭菜还没上桌，他们的目光己经齐刷刷地锁定了免费泡菜区。几乎是同时动作，几个人抄起桌上的大碗，饿虎扑食般冲向那几个粗陶坛子！
接下来的场景，让端着毛血旺、准备路过的林剩饭彻底石化在原地。
只见那几个汉子，动作麻利得惊人。筷子勺子齐上阵，不是夹，是铲！大块大块、还挂着红油辣子的泡菜萝卜丁被粗暴地挖进碗里，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一个汉子嫌筷子慢，首接上手抓，抓了满满一大把塞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咸得首咧嘴也毫不在意。
更让林剩饭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的是：一个汉子把自己碗里堆成山的泡菜扒拉进米饭里，似乎觉得还不够味，他左右看看，竟然首接端起一个半空的泡菜坛子！对着自己那碗米饭，“哗啦”一声，把坛底那点浑浊发黄、飘着辣椒籽的泡菜水，全倒进了饭里！然后用筷子使劲搅拌，红油和菜水浸润了每一粒米饭！
“老李！你行啊！这招绝了！”旁边人看得首乐。
“嘿嘿，这水才够味！下饭！省菜钱！”倒水的汉子嘿嘿一笑，端起那碗红油拌饭，狼吞虎咽起来。
其他几个有样学样，坛子里的泡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消失，连坛底的水渍都被刮得干干净净！仿佛被一群纪律严明的“泡菜清道夫”光顾过。
林剩饭端着那盆沉甸甸的毛血旺，像个木头桩子杵在那里，嘴巴微张，彻底看傻了。他见过浪费的，见过挑食的，但把免费泡菜（连水都不放过）当成主菜、吃得如此“凶狠”和“彻底”的场面，还是头一遭！这哪是吃饭？这是刚需！是生存的本能！
“喂！林剩饭！你他妈杵那儿当门神呢！毛血旺要凉了！”张胖子气急败坏的吼声从后厨传来，惊醒了他。他赶紧把毛血旺送到三号台，脑子里却全是那群民工狼吞虎咽泡菜和红油拌饭的画面，还有那几个被刮得锃亮的空泡菜坛子。
晚上，打烊时分。喧嚣退去，后厨只剩下油烟机低沉的嗡鸣和洗刷的水声。林剩饭正埋头对付最后一摞油腻的盘子，老魏那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过来。”
林剩饭一激灵，赶紧擦擦手，忐忑地跟着老魏走到角落的泡菜区。
老魏佝偻着背，枯槁的手指指向那几个空空如也、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凄凉的粗陶坛子。坛子内壁，还残留着一些红油和辣椒籽的痕迹。
“泡菜，都没了。”老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林剩饭心里一动，白天那震撼的一幕再次浮现。他想起老魏之前的“基础论”，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回答：“魏老板…是不是…说明大家…都没钱了？只能…只能抢免费的吃？” 他觉得自己这个推理挺有道理。
老魏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东西。他罕见地，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干瘪的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
“对了一半。”老魏的声音依旧冰冷，但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林剩饭心上，“免费的抢光，抢得连水都不剩，说明底层的需求，旺！饿！”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像刀子一样刮过林剩饭的脸：
“但只盯着最便宜、最不起眼、甚至不要钱的泡菜抢，连坛子底都刮干净…说明兜里，是真没几个子儿了。”
林剩饭心头剧震！民工兄弟们那沾满泥灰的工服、粗糙皲裂的手、对着泡菜坛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和老魏的话瞬间重合！
老魏没再多说，只是伸出那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用力地拍了拍墙角。那里，堆着几袋印着“特级晚稻米”和“高筋雪花粉”的、最普通也最廉价的米面袋。袋子鼓鼓囊囊，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沉甸甸的、朴素的、却又无比坚韧的力量感。
“基础的东西，死不了。” 老魏最后丢下这句话，像来时一样，拖着步子，沉默地消失在灶台后的阴影里。
林剩饭站在原地，看着那几个空荡荡的泡菜坛子，又看看墙角那堆不起眼的米面袋，第一次，对老魏那些冷冰冰、神神叨叨的话，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却又实实在在的触动。好像…真有那么点道理？
“喂！林剩饭！”张胖子的大嗓门不合时宜地响起，他挺着肚子走过来，看到林剩饭对着空坛子发呆，一脸嫌弃，“发什么癔症呢！泡菜坛子都空了！你他妈盯着它看，是想偷喝点泡菜水…修仙啊？！”
林剩饭被张胖子的粗嗓门惊醒，脑子里还回响着老魏的“底层需求旺”和“兜里没子儿”，再加上张胖子那惯常的轻蔑语气，一股莫名的、混合着领悟和不爽的情绪涌了上来。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认真：
“张领班！我这不是偷看！我是在…观察‘基础需求’！”
“哈？！”
“啥玩意儿？基础…需求？”
“噗…哈哈哈！剩饭哥要改行当经济学家啦？”
“观察泡菜坛子看经济？这比看剩饭炒股还玄乎啊！”
后厨还没走的几个伙计瞬间笑喷了，洗碗池边的小工笑得差点把碗摔了，砧板师傅手里的刀都抖了抖。张胖子更是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肥肉乱颤，指着林剩饭笑得喘不上气：“哎呦我的妈！林剩饭！你…你真让股票给炒魔怔了！还观察…观察泡菜坛子？哈哈哈！你咋不去观察泔水桶呢？那‘需求’更旺！哈哈哈！”
面对满堂哄笑和嘲弄，林剩饭的脸涨得通红，心里那点刚萌芽的领悟被羞耻感冲击得摇摇欲坠。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感到彻底的卑微和愤怒。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墙角那堆沉甸甸的米面袋，一股微弱却执拗的不服气，像颗小石子，硌在了他心里。
他梗着脖子，没再理会张胖子的嘲笑，默默地转身，继续去对付那堆油腻的盘子。只是这一次，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廉价的米面袋时，似乎带上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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