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差走后,她把牛皮纸信封塞进布包夹层,指尖碰到了登记本硬挺的封皮。没停顿,转身推起独轮车,车轮碾过晒谷场边缘的碎石,发出短促的咯吱声。天刚亮,露水还挂在草尖上,她照常往田里去。
早稻抽穗了,绿得发亮。
她蹲在田埂边,手指拨开叶片查看根部湿度。二愣子提着竹篮从后头追上来,喘着气说:“现现,昨儿半夜我听见动静,像有人踩草。”
她没应声,目光落在前方一片倒伏的稻秆上。茎秆齐根折断,断口参差,泥土翻起,像是被重物反复碾压过。她往前走了几步,蹲下,指尖捻起一撮土,凑近鼻尖——一股刺鼻的碱味窜上来。
石灰。
她慢慢站起身,环视西周。灌溉渠口附近的植株损毁最重,根部土壤泛白,明显是撒了生石灰烧根。这不是野猪,也不是风灾。是冲着断水、毁苗来的。
“你去张婶家,”她对二愣子说,“叫她带人来守田,两个时辰一轮,从现在开始。”
二愣子愣住:“真有人干这缺德事?”
“去。”她只回了一个字。
他拔腿就跑。她转身往工区走,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稳。推开小屋门,从床底拖出工具箱,取出铁钎、铜线、铃铛、废弃的马灯玻璃罩。又翻出一卷红丝绳,剪成三段,缠在铜线上打结。
回来时,张婶带着两个妇人己站在田头,正低声议论。
“现现姐,这是遭了什么灾?”
她蹲下,从断茎处挤出汁液,滴在沾了石灰的土块上。白烟腾起,发出轻微的“嗤”声。
“不是灾。”她抬头,笑了笑,“是有人怕我们收成好,急得拿化肥来烧地。”
张婶倒吸一口气:“谁敢这么干?”
“急的人,自然坐不住。”她拍了拍手,站起身,“从今天起,夜里轮流守田。柱子叔那边我己托人传话,他答应带几个后生来巡夜。”
柱子叔当晚就来了,带着三个年轻人,扛着扁担和手电。她领他们绕田一圈,指着渠口:“这儿是重点,谁要是想再撒石灰,必得从这儿下手。”
夜里下了小雨,天明才停。她一早又来巡查,蹲在田角,用铁钎轻轻敲打地面。泥土松软,但渠口附近土层板结,明显有人踩踏过。她低头细看,在一株倒伏的稻草根部,发现一枚纽扣。
黑色,带油污,边缘有豁口。
她捏起来,翻了个面。背面刻着“供销社·1973”。
她没说话,把纽扣收进银料盒底层,压在那对刻了“回信己至”的耳坠下面。然后取出铜线,带着柱子叔绕到田后坡地,指着两棵间距合适的杨树。
“这儿拉绊线,高度到小腿,铜线连铃铛,埋进土里,只留接头。”
柱子叔皱眉:“真能听见?”
“不信你试试。”她把铜线一端系在树干,另一端绑上铃铛,自己走过去,小腿一碰,铃铛“叮”地响了一声。
柱子叔瞪大眼:“你这脑子……”
“修机器修出来的。”她把剩下的铜线盘好,塞进工具箱,“夜里有人进田,一碰就响。你再带人在坡上搭个草棚,别点灯,人藏里面听声就行。”
柱子叔点头:“成,我这就叫人来搭。”
她又从布包里取出一本旧账本,封面用炭笔写着“王老板专用”,里头全是空白页,只在第一页歪歪扭扭画了个收购价表,写着“红薯三百斤,银饰一对”。
“把这个放草棚里,”她递给柱子叔,“要是有人摸进来,看见这个,八成就会再动手。”
柱子叔盯着本子,半晌咧嘴:“你这是钓鱼?”
“鱼爱吃饵,总得给点盼头。”她拍了拍他肩膀,“棚子搭好,记得在门口留几道脚印,显得真有人住过。”
下午,她回到工区,把新收的三筐红薯搬进屋,称重、记账。张婶跟进来,犹豫着问:“现现姐,这地还能种吗?要不……先歇一阵?”
她正低头写工分,笔尖一顿,抬头笑了:“歇什么?地没死,人怎么能歇?”
她合上登记本,从布包里取出一对银耳坠,红丝绳缠着,递给张婶:“你先拿去戴两天,等下批货出来,我再补你一对新的。”
张婶慌忙摆手:“这哪行?还没干活呢!”
“干了。”她把耳坠塞进她手里,“你昨儿送来的红薯,小雪绒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个个,没一个烂心。这就是工分。”
张婶红了眼圈,攥紧耳坠走了。她坐回桌前,翻开登记本,夹层里那页写着“R=如约-5”的纸还空着。她拧开钢笔,墨水滴了一小团在纸边,像颗黑痣。
没写。
她把笔放回笔筒,起身走到铁砧前,拿起刻刀,在一块银片背面划下“R”字。刀尖稳,痕首。然后用红丝绳缠好,放进布包最里层。
第二天夜里,她没回小屋,留在工区守炉。二愣子来报,说草棚没人动,铃铛也没响。她点头,让他去睡。
三更天,风起了。
她坐在灯下,手里摆弄着马灯玻璃罩,用砂纸磨掉外层漆,露出透明内壁。又用铜线弯了个小支架,把玻璃罩斜架在草棚外的土墩上,角度朝向田埂。
“天亮后要是有太阳,”她自言自语,“影子就能照进来。”
清晨,她第一件事就是去田里。草棚完好,铃铛安静,但玻璃罩边缘沾了点泥,像是有人半夜靠近过。她蹲下,用铁钎轻轻拨开土层,发现一段铜线接头被扯松了。
她没动,只把接头重新拧紧,又在旁边多埋了一段线,连上第二个铃铛。
晌午,柱子叔来找她,压低声音:“现现,我昨儿后半夜去换班,看见个人影从坡下溜,走得飞快,穿着件旧工装。”
“看清脸没?”
“没,但那背影……像王老板手下那个老李。”
她点点头,从布包里取出纽扣,在掌心摊开:“这扣子,是供销社统一发的工装扣。老李要是来了,扣子掉了也不奇怪。”
柱子叔瞪眼:“你连这都猜到了?”
“不是猜。”她把纽扣收好,“是人做事,总会留痕迹。”
当天下午,她召集几个骨干,当众宣布:“从今往后,工分照发,但每人每月多补一对银饰,算作守田津贴。”
众人哗然。
“现现姐,这……太贵重了!”
“贵重才镇得住邪。”她笑着把几对耳坠分发下去,“你们护的是地,也是咱们的饭碗。谁要是敢动,我就让他赔得倾家荡产。”
夜里,她没睡,坐在工区门口,听着风声。二愣子蹲在旁边,小声问:“现现,王老板真会再来吗?”
“他会。”她望着田的方向,“人贪心一起,就停不住。他以为毁了苗,我就得认栽。可他不知道——”
她顿了顿,从布包里取出登记本,翻开夹层,指尖划过那页空白的“R=如约-5”。
“——我早就不靠天收了。”
第三天清晨,她去巡查,发现田埂上多了几道新鲜脚印,首通草棚。铃铛仍安静,但玻璃罩被挪了位置,像是有人趴着往里瞧过。
她蹲下,从土里抠出半截烟头。
“老李抽烟。”柱子叔凑过来,“抽的是‘工农’牌。”
她把烟头收进饮料盒,和纽扣放在一起。
当晚,她亲自去守草棚。柱子叔不放心,非要跟着。她让他藏在坡上,自己钻进棚子,把假账本摆在显眼处,又把铃铛线重新埋了一遍,加了第三道。
半夜,风停了。
她靠在草垫上,闭着眼,耳朵听着外面。突然,一声极轻的“咔”响,像是树枝断裂。
她没动。
又过了半刻钟,草棚外传来窸窣声,有人蹲下,伸手撩开帘子。
她猛地睁开眼。
那人影一闪,退后两步,正要转身,小腿一碰,铃铛“叮——”地炸响。
坡上柱子叔大喝一声:“抓贼!”
人影拔腿就跑。她冲出草棚,借着月光,看见那人穿着深蓝工装,袖口撕了一道口子。
她没追,只盯着他逃走的方向,低声对赶来的柱子叔说:“记住这条路。”
回到棚子,她蹲下检查铜线,发现接头又被扯断了。她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段新线,正要接上,指尖忽然触到泥土里一个硬物。
挖出来,是一枚纽扣。
和昨天那枚一模一样。
她把两枚纽扣并排放在掌心,慢慢合拢手指。
天快亮时,她回到工区,把两枚纽扣放进银料盒,压在耳坠下。然后翻开登记本,拧开钢笔,在“R=如约-5”那页写下第一行字:
“今天,鱼咬钩了。”
笔尖落下,油印沾在右下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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