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关楼的挂钟还在走，九点十七分的指针像钉进木头的钉子，纹丝不动。舟舟站在江滩上，铁盒贴着胸口，照片的边角硌在肋骨间，发烫。霍明琛的军装外袍裹着她，风却仍从领口钻进去，冷得像有人往脊椎里灌水。
她没动，眼睛盯着那块“江鲤号”的残片，仿佛只要再看一眼，母亲就会从水底浮上来。
就在这时，督军府的马车冲破雾气，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车门被踹开，副官跌出来，脸色发青：“小姐！太太……太太不见了！地窖门开着，守卫被绑了！”
舟舟猛地转身，斗篷甩出一道弧线。
“谁干的？”
“没留人，只在门槛上……”副官咽了口唾沫，“贴了张字条，写着‘换命，换图，换命’。”
霍明琛眼神一凛，立刻挥手：“调卫队，封锁府门，查所有出入口！”
舟舟却己迈步往回走，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小跑起来。她的手指还沾着江泥，指甲缝里嵌着青苔，可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霍太太从不会无故失踪。她怕黑，怕老鼠，连地窖都不敢独自进去，如今却被拖进了地底。
那地窖，是唯一的线索。
督军府后院，地窖口像一张黑嘴。木门半悬，铰链歪斜，门框上一道新鲜的划痕，是挣扎时留下的鞋跟印。舟舟蹲下，指尖抚过地面，泥土松软，有拖拽的痕迹，一首延伸进洞口。
她抬头：“点火把，带铁锹，我要挖到底。”
“太危险！”霍明琛拦住她，“里面可能有机关，等工兵队——”
“等他们来，人早凉了。”她从腰后抽出一把短铲，是女校学员特制的，轻巧却锋利，“你带人守外面，我带卫队进去。谁拦我，我就用这铲子敲他脑袋。”
没人再说话。
火把点燃，橘红的光跳进地窖。台阶湿滑，石壁渗水，霉味混着铁锈气。舟舟走在最前，铲子敲着地面，每三步一停，听回声。卫队紧随其后，枪上膛，脚步轻得像猫。
挖到第三层时，铲尖“当”地撞上硬物。
不是石头。
是金属。
众人围上，扒开泥土，露出一块铁板，边缘有螺栓，中央刻着一个符号——像是扭曲的“苏”字，又像蛇缠着刀。
“苏震霆的私印。”舟舟冷笑，“他连地窖都要打上自己的戳。”
铁板掀开，底下是条斜向下的密道，石阶窄而陡，空气浑浊。火把照进去，光只推进十步，再远便被黑暗吞没。
舟舟咬破手指，血珠滚落，在石壁上画下一串符号：H?SO? + Zn → ZnSO? + H?↑。
卫兵面面相觑：“小姐，这是……？”
“酸和锌反应，生成氢气。”她抹了把血，继续画，“霍太太脖子上有条银链，链坠是锌合金。她被关在这附近，空气里会有微量氢——遇火会闪爆。”
她说完，举起火把，缓缓前移。
十步、十五步、二十步。
突然，石壁某处，火光微微一颤——像是被无形的气流推了一下。
舟舟立刻抬手：“停！”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己指向右侧岔道：“往那边，十步后左转，再七步，有间石室。”
“你怎么知道？”
“氢气比空气轻，会往上聚。”她咧嘴一笑，血从指尖滴到铲刃上，“我娘教过我。”
密道越走越窄，头顶开始滴水，啪嗒打在火把上，滋出白烟。转过最后一个弯，前方传来微弱的金属碰撞声——像是锁链在晃。
舟舟挥手，卫队散开掩护。她独自上前，火把一照，石室中央，霍太太被铁链锁在石柱上，双眼蒙布，嘴唇干裂，但胸口还在起伏。
“太太！”她冲过去，撕下蒙布。
霍太太猛地睁眼，瞳孔缩成针尖：“舟舟？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回家。”她掏出小刀割断锁链，手却突然顿住。
地砖下，有东西反光。
她蹲下，撬开一块砖，下面压着一张泛黄的纸——正是那张金矿地图，边角被血浸透，颜色发褐。她心头一跳，这图她见过，在苏家祠堂的暗格里，一模一样。
“这图……”霍太太虚弱地抓住她手腕，“他逼我说出藏宝口诀……我没说……可他……他把血涂在图上……说‘用亲人的血，才能开山门’……”
舟舟盯着血迹，忽然意识到什么。
她掏出随身的小镜，将血迹对准火把。光透过去，血层下浮现出几行极细的字——是密码，用隐墨写的。
“他以为血能封住秘密。”她冷笑，“可血是碱性的，和显影药水反应，反而让字显形。”
她正要收起地图，霍明琛突然在通道口低喝：“别动！”
所有人僵住。
前方二十步，一道铁栅栏缓缓落下，轰然锁死。紧接着，两侧石壁“咔”地裂开，两挺机枪从暗槽中探出，枪口对准石室。
“哈哈哈——”苏震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从井底飘下，“舟舟，你聪明，可再聪明，也躲不过子弹！”
火把的光在枪管上跳动。
舟舟没抬头，只低头看着手里的算盘——那是她随身带的，木珠油亮，用来算账，也用来算命。
她拨动珠子，手指快得看不清。
“机枪扫射有规律。”她低声，“三连发，停两秒，再三连发。枪管过热，每打十二发要停三秒散热。”
她将算盘翻过来，背面刻着密道草图，是刚才一路记下的。
“从这儿到栅栏，十七步。每步零点六秒，共十点二秒。”她抬头，“机枪每轮射击间隔五秒，我们有两次机会。”
“你疯了！”卫队长压低声音，“那是机枪！不是算术题！”
“算术救不了命，但能算出活路。”她将地图塞进贴身口袋，把算盘往腰间一别，“听我口令——三、二、一，冲！”
火把熄灭。
黑暗中，第一轮枪响。
哒哒哒——
舟舟在枪停的瞬间跃出，贴墙疾行，脚步精准踩在机枪盲区。卫队紧随其后，两人一组，交替掩护。
第二轮枪响。
哒哒哒——
她数着秒数，心跳与枪声同步。
停火。
她猛地扑向栅栏，算盘一甩，木珠卡进齿轮缝隙。铁栅栏“咯”地卡住，升到一半停住。
“快！钻过去！”
最后一人刚钻出，机枪第三次扫射，子弹擦着后背扫过，火星西溅。
他们冲进下一段密道，身后枪声戛然而止。
舟舟靠在墙上喘气，手摸向胸口——地图还在。她低头，发现算盘少了三颗珠子，是刚才卡住栅栏时崩断的。
霍明琛扶着霍太太赶上，低声道：“前面没路了，只有条通风管，够一个人爬。”
舟舟看向霍太太，又看向地图。
血迹在火光下泛着暗红，像一条蜿蜒的河，指向地图上的某个点——不是金矿，而是一座废弃的盐井。
她忽然明白。
苏震霆要的不是金矿。
他要的是盐井下的火药库——那是督军府十年前埋的军备，足以炸平半个城。
她抬头，看向通风管入口。
管壁上，有一道新鲜的刮痕，像是有人刚爬过，留下半枚带泥的鞋印。
她掏出短铲，在管口轻轻一划。
铲刃沾上一点红褐色的土。
她凑近闻了闻。
硝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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