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声在远处断续回荡，医馆的灯泡忽明忽暗，映着霍太太青白的脸。舟舟的手还贴在她掌心，项坠的金线微光一闪即逝，像被风吹熄的火苗。霍明琛站在床尾，军装肩章沾着瓦砾灰，指节压在枪套扣上，没松。
“她说了‘佛手’。”舟舟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屋外零星的爆炸余响。
霍明琛抬眼：“你也听见了。”
“不是警告。”她将项坠轻轻按回霍太太胸口，“是钥匙。”
医生撩开帘子进来，手里托着染血的纱布，摇头：“失血太多，心脉撑不住了。再醒不过来，就……”
“她还没说完。”舟舟打断。
医生没再劝，只把听诊器放回木盒，退到角落。药柜上的玻璃瓶排成一列，倒映着墙上挂钟的摆动。舟舟盯着那影子，忽然伸手，从袖中取出霍督军的怀表。
表盖弹开，链子垂下。她用指尖拨动，让摆锤缓缓晃起，节奏不快不慢，像矿洞里算盘珠落下的间隔。她将表悬在霍太太眼前，低声说：“天津码头，红绳，三绕一扣。”
霍太太的眼皮颤了一下。
舟舟继续：“你烧了婚书，脸上敷药，跳下船。他追你，袖口有刺青。”
霍太太的呼吸忽然急促，手指抽动，喉间挤出一声闷哼。
“稳住。”霍明琛上前半步。
舟舟没回头，只将怀表再放低几分，让金属链的冷光扫过霍太太的脸。她又取出一小瓶玫瑰糖浆，滴了一滴在对方唇上。糖味散开，霍太太的鼻翼微微翕张，呼吸渐缓。
“烙印。”舟舟轻声说，“五瓣梅花，在颈后。你摸过它，记得痛。”
霍太太的睫毛剧烈抖动，眼角渗出一滴泪，顺着太阳穴滑入发际。
光影在墙上晃动。怀表的摆锤划出弧线，与矿洞逃生时的敲击节奏完全一致。舟舟盯着那光斑，心里默数：第三，第五，第一，第七，第二，第六，第西——活命的顺序。
霍太太的嘴唇开始微动。
“火……码头……船在烧……”她喃喃，“他撕婚书……苏震霆……他袖子卷起来……有徽章……日本的……”
舟舟眼神一凝。
“他说……格格不能活……藏宝图在他手里……烧了……全烧了……”霍太太的嗓音破碎，手指突然抓向胸口，像要撕开衣襟。
“她在找东西。”霍明琛低声道。
舟舟立刻将项坠贴在她心口：“我替你记住。”
话音落下的瞬间，霍太太猛然睁眼，瞳孔空茫，却首首“望”向舟舟。她喉咙里发出咯咯声，随即一口血喷出，溅在床单上。血中裹着一枚翡翠扣，边缘带钩，色泽青中透黄，与项坠的凹槽形状完全吻合。
舟舟迅速拾起，按在项坠上。
咔哒一声，严丝合缝。
翡翠表面浮出完整龙纹，五爪盘绕，龙首昂起，金线游走如活。背面水印浮现西个字：津东货栈。
霍太太的喉咙又动了动，吐出三个字：“佛手……藏图……”
随即，她头一偏，呼吸微弱得几乎消失。
“脉搏快没了！”医生冲上前，听诊器贴上胸口，“准备强心针！”
“等等。”舟舟伸手拦住，将拼合后的翡翠贴在霍太太额心，闭眼，轻轻哼起一段调子。音节短促，尾音上扬，是满族旧时哄婴的摇篮曲。
霍太太的嘴角忽然动了动，像是笑。
她的呼吸，竟慢慢稳了下来。
霍明琛盯着那枚拼合的翡翠，声音压得极低：“藏宝图在佛手之下？苏州码子庙的佛手印？”
“不是。”舟舟睁眼，“佛手是人。”
“谁？”
“她没说完。”舟舟的手仍贴在霍太太额上，“但她烧了婚书，也烧了名字。可玉佩……留给了你娘。”
霍明琛一震。
“你娘？”他声音发紧。
舟舟没看他，只将翡翠收回袖中，指尖触到那龙纹，仍有些发烫。她想起霍督军怀表里的刻字——“庚子年，津门别，生死不负”。那不是对亡妻的悼念，是对一个逃婚格格的承诺。
霍太太的手忽然动了，指尖勾住舟舟的衣角。
舟舟俯身：“娘？”
霍太太的眼皮颤动，嘴唇微启，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玉佩……给了你娘……你……也是……格格……”
话未落，她手一松，头歪向一侧。
医生立刻上前探脉，片刻后抬头：“脉搏微弱，但稳住了。能不能醒，看天意。”
霍明琛一把抓住舟舟手腕：“她说什么？你也是格格？”
舟舟没挣脱，只低头看着自己袖中的翡翠。龙纹在暗处仍泛着微光，像埋在地底的火种。
“她没说我是格格。”她声音很静，“她说玉佩给了我娘。”
“你娘是谁？”
“我不知道。”她抬眼，“但津东货栈，是十九年前天津最大的私运码头。苏震霆当年就在那儿当巡防队长。”
霍明琛盯着她：“你要去？”
“信物合一时，她最后说的不是‘逃’，是‘藏图’。”舟舟将怀表收回，“她想让我找到它。”
“你现在去，等于送死。日军刚炸完，城里全是巡逻队。”
“所以得趁乱。”她站起身，从药柜上取下空玻璃瓶，倒出残留的糖浆，用棉签蘸了，涂在霍太太唇上，“糖能稳神，等她再醒，说不定还能说更多。”
霍明琛沉默片刻，忽然从腰间取下配枪，塞进她手里：“走侧门，别走街心。巡警在查所有往南去的人。”
舟舟没推辞，只将枪插进袖袋，转身走向门口。
“念舟。”霍明琛叫住她。
她停步，没回头。
“如果‘佛手’是人……”他声音低沉，“那她现在，还在不在？”
舟舟的手搭在门把上，指节发白。
“如果她烧了婚书，也烧了名字。”她缓缓开口，“那她活下来的唯一方式，就是变成另一个人。”
门被拉开，夜风卷着硝烟扑入。
她走出去，脚步没停。
医馆角落，药柜上的玻璃瓶忽然震动了一下。瓶身倒映的灯光晃动，照出墙上挂钟的指针——正指向三点十七分。
同一时刻，卫兵冲进督军府书房，气喘吁吁：“报告！军火库清理残骸时，在一件烧焦旗袍内衬……发现半张地图。上面有格格徽记，烧得只剩一角，但能辨出‘津东’二字。”
霍督军坐在灯下，手指缓缓抚过怀表表面。他没抬头，只问：“旗袍是谁的？”
“……像是女式旧款，料子是宫里才有的织锦。”
霍督军闭眼，良久，轻声道：“她没死在火里。”
窗外，一架日军侦察机掠过，机翼在月光下泛出冷光。
医馆内，霍太太的手指忽然抽动了一下。
她的眼皮底下，眼球缓缓转动，仿佛在梦中追寻某个未尽的影像。
玻璃瓶里的棉签，沾着未干的糖浆，轻轻滑落，砸在地面，发出一声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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