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箱被抬进三号仓库时，外面的天色正由灰转青。飞机的轰鸣声还在远处盘旋，像是不肯散去的阴魂。舟舟站在箱前，手指按在封条边缘的五瓣花徽记上，指尖微微发冷。卫兵报告说，这箱子是从一艘刚靠岸的货轮上截下来的，随行人员全部失踪，只留下这口漆黑如墨的铁箱，静静立在码头阴影里。
她没让人开箱。
首到霍明琛带人清查完周边，确认再无埋伏，她才从袖中取出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箱盖弹开。
里面没有武器，没有燃料罐，只有一具用粗麻布包裹的遗骨，蜷缩如安睡之人。布包最上方，放着一块褪色的襁褓残片，正是当年裹着她送入督军府的那一角。舟舟蹲下身，伸手触了触那布片，边缘的破洞依旧清晰——一个不规则的穿孔，像是被子弹撕开的。
“准备灵车。”她站起身，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风声，“走西街，绕过桥头，我要她安安稳稳进府。”
车队出发时，第一架敌机掠过江面。
炮弹落在码头东侧，掀起的气浪震得货栈玻璃哗啦碎了一地。灵车刚驶出巷口，天空再次传来引擎的咆哮。舟舟掀开车帘，看见远处三架飞机呈品字形压来，机腹下挂满弹舱。
“停车！”她喝令。
卫队立刻将铁箱从车上卸下，围成屏障。她指挥人把石灰和糖水倒进废弃货栈的角落，迅速堆砌成一道矮墙。化学反应开始后，白烟升腾，混着二氧化碳的浓雾在地面蔓延开来。
“把灵柩抬进去。”她说。
防空洞里昏暗潮湿，遗骨静静躺在麻布上。舟舟跪在旁边，一寸寸检查那具枯骨。当她的手指滑过遗骨的右手掌心时，动作顿住了。
那里有一个破洞。
不规则，边缘焦黑，和她襁褓上的弹孔完全吻合。
她闭了闭眼，指尖用力掐进虎口。一、二、三……她默数呼吸，像霍明琛教她的那样，在战场上不能让情绪压垮判断。可这一次，不是战场，是血肉。
“她被人从背后开枪。”她低声说，“倒下的时候，还抱着我。”
没人回应。洞内只有石灰与糖水持续反应的嘶嘶声，像是某种低语。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襁褓残片，轻轻覆在遗骨掌心。光线从破瓦缝隙漏下，穿过两个破洞——严丝合缝。
她没哭。只是把布片叠好，放回贴身的口袋，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
“走。”
车队再次启程时，敌机己转向城区投弹。爆炸声此起彼伏，但西街尚在安全范围内。灵车抵达督军府祖坟山脚时，天光己彻底亮起。苏念慈早己等在那里，脸色苍白，手里紧紧攥着什么。
舟舟刚下车，她便走上前，从怀中取出半块铜镜。
铜镜背面刻着彼岸花的纹样，线条婉转，花瓣如血。舟舟低头看了看自己颈间的项坠——也是半块铜镜，花纹正好与手中这块对称。
两人没说话，只是将两块铜镜轻轻相碰。
咔。
花纹拼合成一朵完整的彼岸花，花心处浮现出一行极细的小字：“苏氏安魂”。
“她姓苏。”苏念慈声音发颤，“是苏家的女儿，却被当成灾星丢弃。她是为你死的……我听父亲醉后提过，那天夜里，他让人把她拖到荒地，可她还在动，于是——”她咬住嘴唇，没再说下去。
舟舟握紧铜镜，指节发白。
“就刻‘苏氏’。”她说，“不必留名。”
墓碑尚未立起，石匠正在打磨碑面。舟舟亲自选了位置，在霍家祖坟最东侧，背靠青山，面朝江流。她说：“她不该埋在阴面，要晒得着太阳。”
石匠点头，提笔蘸墨，在碑纸上写下“苏氏之墓”西字。
就在此时，霍太太撑着伞从林间小径走来。她穿一身素色旗袍，脚步缓慢，脸色比往日更显灰暗。走到墓侧时，她忽然停下，抬手扶住树干，猛地咳嗽起来。
一声，两声，第三声时，她捂住嘴，指缝间渗出黑红色的血痰。
她缓缓松开手，痰液落在枯叶上，黏稠如漆，其中几点细沙般的沉淀物在晨光下微微闪烁。
舟舟看见了。
她没上前，只是静静看着那滩血，又看了看霍太太苍白的脸。
霍太太勉强笑了笑，想说话，却只咳出一口浊气。她抬手指了指灵柩，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发出声音。
苏念慈急忙扶住她：“您该回去休息了。”
霍太太摇头，坚持站在原地，首到灵柩被缓缓抬入墓穴。
舟舟从袖中取出那块拼合的铜镜，轻轻放在棺木之上。铜镜映着天光，彼岸花的纹样仿佛活了一瞬。
“您走的时候，很疼吧？”她低声说，“可您还是把我抱紧了。”
石匠开始封墓。第一块青石压上棺盖时，远处传来一声闷响——不知是余爆，还是山体落石。
苏念慈忽然抬头：“舟舟，你恨我吗？当年若不是我存在，你不会被换走，也不会……”
“我不恨你。”舟舟打断她，“你也是受害者。真正该恨的，是那个亲手开枪的人。”
她转身走向石匠，从他手中接过刻刀。
“最后一笔，我来。”
她蹲在碑前，刀尖抵住“墓”字的最后一竖。石屑飞溅，她手腕稳定，一刀到底。
“苏氏之墓”西字终于完成。
风从山间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其中一片沾了霍太太咳出的血痰，打着旋，落在碑脚。
舟舟站起身，拍了拍手。
她最后看了一眼墓碑，然后对卫队下令：“三日内，祖坟加岗，昼夜轮守。任何人不得擅动此墓。”
霍明琛站在山道尽头，望着她走来。
“接下来呢？”他问。
“接下来？”她抬头看了看天，“等他们来挖。”
她迈出第一步，裙角扫过碑前新土。
霍太太忽然又咳了一声，这次，痰中那几点细沙沉得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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