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灵堂的窗棂，遗骨还躺在案上，麻布掀开了一角。舟舟蹲在旁边，指尖轻轻拂过肋骨边缘，昨夜封墓时落下的浮尘己凝成薄灰。她没让人碰这具遗骸，连清洗都等不及交予仆妇。
柠檬汁与小苏打混在瓷碗里，泛着细密的泡沫。她用软毛刷蘸了溶液，一点一点擦过骨节连接处。硝土蚀出的斑痕在酸性液体下微微起泡，像被时间咬过的痕迹正缓缓吐出秘密。卫兵昨夜回报，有人影在祖坟外围徘徊，脚印止于松柏林边，再往前便没了踪迹。她没下令追查，只把守墓人换成了女校里最沉得住气的三个学员。
刷子行至左胸第三根肋骨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咔”响。
她停住手。
那不是骨裂声，是金属与骨缝摩擦的滞涩音。她放下刷子，从发间抽出银簪，尖端探入缝隙。铁片卡得很深，边缘己被钙化组织包裹。她换用镊子夹住一角，缓缓发力。铁片松动时，带出些许锈渣，落在白布上，呈暗红褐色。
她将铁片浸入稀盐酸。气泡浮起，铁锈层层剥落。半刻钟后，她用清水冲洗干净，托在掌心对着光。
五角星绕着齿轮，线条刚硬，刻痕清晰。同盟会徽章。
她翻过铁片，背面阴刻一行小字：“壬子年八月十五”。字细如发丝，若不用放大镜几乎不可见。她从荷包里取出放大镜，镜片边缘还沾着昨夜霍太太咳出的血痰残留物。她没擦，首接凑近细看。那铁片上的字迹与血中微粒色泽相近，都是铁红中泛着青灰。
她把徽章收进贴身荷包，手指在布袋口多按了一瞬。
霍明琛来时，她正坐在灵堂外的廊下，手里捏着一块湿布，反复擦拭银簪。他站在阶前，军装肩线笔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簪子上。
“你清早去了祖坟？”
“我没动墓。”她抬头，“只是回来继续查她是怎么死的。”
他沉默片刻，解下肩上的档案袋：“你让我查的交接记录，找到了一部分。督军病着，我只能以整理战报的名义调出来。”
她接过袋子，抽出残卷。纸页泛黄，边角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上面写着：“辛亥后第三日，金陵城防移交，原守将失踪，唯留血衣挂于城门。”末尾附一张模糊照片，背景墙上钉着一枚徽章——与她手中那枚一模一样。
她盯着照片看了许久，忽然问：“你记得苏震霆年轻时戴的怀表吗？”
“怎么？”
“第74章那次宴会上，他袖口露出的链扣，你见过没有？”
霍明琛皱眉：“像是日军军官用的齿轮式。”
她从荷包里取出口红，翻开纸页背面，用唇色描摹出链扣轮廓。再对照照片边缘一个模糊侧影的肩章纹路，两者线条完全吻合。
“他在那天出现过。”她说，“不是作为苏家大帅，是作为……另一重身份的人。”
霍明琛看着她：“你想查下去？”
“她被人从背后开枪。”她声音很轻，“倒下时还抱着我。如果她只是个被弃的妾室，谁要赶尽杀绝？”
他没再问。
黄昏前，女校学员送来一封信，没有署名，用的是商会旧式信笺。信上说：日本商会近日高价收购带有彼岸花纹样的老家具，出价翻倍，不论残损。
她立刻命人封锁府中所有带彼岸花雕饰的物件——母亲留下的木梳、镜匣、一只旧妆盒。她把徽章和铜镜并排放在书案上，推到窗前。晨光斜照，两件物品的影子在纸上缓缓移动。她用算盘珠卡住光线角度，调整三次后，两个投影终于重叠，拼出半个“盟”字，上半是“明”，下半是“皿”，像是被截断的誓言。
她盯着那影子看了很久。
“原来她不是苏家灾星……”她低声说，“是守秘密的人。”
话音未落，窗外一片花瓣飘落，搭在窗台上。彼岸花，七瓣，叶脉清晰。她伸手去取，指尖触到叶背——那里有一道极细的墨线，像是用针尖写下的字迹。
她正要翻看，门外传来脚步声。
霍明琛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新报：“督军醒了，问你要不要见他。”
她没动，只把花瓣夹进档案残页中，合上纸袋。
“等我查完一件事。”
“什么事？”
“确认这个日期。”她指着铁片上的“壬子年八月十五”，“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霍明琛点头，转身要走。
“等等。”她叫住他，“你带我去档案库。”
“你进不去。”
“你带我进去。”
“守则规定——”
“守则没说不能带人看战报。”她站起身，“你说你是去整理旧军情，我只是站在旁边听。”
他看着她，终于点头。
深夜，档案库铁门开启。冷气扑面，满架卷宗按年份排列。霍明琛领她走到壬子年区，抽出一册未登记的夹层本。封皮写着“城防交接备忘”，内页多处涂黑，但有一段留存：“原守将携密档撤离，据线报，其妻为同盟会联络员，己失联。徽章为信物，见章如见令。”
她手指划过那行字。
“她不是偶然卷入。”她说，“她是被组织派进苏家的。”
霍明琛皱眉：“苏家？”
“苏震霆当时还不是大帅。”她翻过一页，“他是守城副将，借革命之乱上位。如果原守将没死，他拿不到兵权。”
库内寂静。
她合上本子，轻声问：“你说，如果一个人靠背叛上位，最怕什么？”
“真相。”
“那他一定会毁掉所有证据。”她将徽章贴身收好，“包括那个抱着孩子逃走的女人。”
霍明琛看着她：“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等。”她说，“等他们再动手。”
“他们？”
“想买走彼岸花家具的，不会只盯我们一家。”她走向门口，“明天，全城带这种花纹的东西，都会变得值钱。”
她拉开门，夜风灌入。
一片彼岸花花瓣从廊外飘进来，落在她肩头。她没拂去，任它贴着衣料，像一枚无声的标记。
她走下台阶时，袖口擦过铁门，留下一道浅痕。
门缓缓合拢，锁舌咔哒入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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