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镖者无面
镖旗在朔风里猎猎作响，殷红的“威远”二字被冻得发硬。沈砚之拢了拢貂皮护腕，指腹碾过马鞍上磨得发亮的铜钉，目光越过驼队望向远处的黑风口。
“还有三十里到落马坡，”老镖师赵忠勒住缰绳，羊皮袄下摆扫过马腹结的薄冰，“那儿是老林子，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沈砚之颔首。这趟镖从归化城到凉州，走的是最难行的西路，镖银是三十万两官银，装在十二口厚木箱子里，外层裹着防潮的油布。他今年二十七，接掌威远镖局刚满三年，这是他第一次走西路镖。
“赵叔，听说落马坡不太平？”跟班的小厮阿吉搓着手问，鼻尖冻得通红。
赵忠啐了口带冰碴的唾沫：“何止不太平。前两年聚义镖局的镖队在这儿折了，三十多号人没一个活口，镖银也没了踪影。”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劫镖的是个怪人，没人见过他的脸。”
沈砚之皱眉。江湖上劫镖的不少，蒙面的也常见，但“无面”这个名号，他还是头回听说。
日头偏西时，驼队进了落马坡。两侧的山壁越来越陡，枯树枝桠像鬼爪似的伸向天空，风声呜咽着，像是有人在暗处哭嚎。沈砚之让镖师们收紧队形，十二口镖箱护在中间，最擅长弓箭的两个镖师上了两侧的山坡警戒。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骆驼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前腿一软跪了下去。
“戒备！”沈砚之拔刀出鞘，寒光映着他紧绷的脸。
镖师们迅速围成一个圈，手按在刀柄上，警惕地扫视着西周。阿吉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攥着腰间的短刀，手心全是汗。
风停了。
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威远镖局的镖，也敢走西路？”
一个声音凭空响起，不高，却像冰锥似的刺进耳朵里。分不清是男是女，也听不出从哪个方向传来。
沈砚之沉声道：“阁下是哪位？威远镖局与阁下无冤无仇，为何拦路？”
“无冤无仇？”那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沈总镖头年纪轻轻，记性倒是不好。三年前，保定府，你忘了？”
沈砚之瞳孔骤缩。三年前他刚接掌镖局，在保定府确实出过事。当时他护送一批药材去济南，半路遇到山匪，双方交了手，他亲手杀了匪首。但那事早就了结了，怎么会牵扯到这里？
“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那声音打断他，“重要的是，今天这镖，我要了。”
话音刚落，两侧的山坡上突然滚下无数巨石，砸得驼队乱作一团。镖师们慌忙躲避，队形瞬间散了。
“射箭！”沈砚之大喊。
两支羽箭应声射出，却像石沉大海，没了动静。
紧接着，一道黑影从左侧山壁的阴影里窜出，快得像一阵风。沈砚之只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闪过，守在左侧的镖师就惨叫着倒了下去，喉咙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保护镖箱！”沈砚之挥刀冲过去，却被另一道黑影拦住。那人穿着一身灰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刀剑相击，发出刺耳的脆响。沈砚之越打越心惊，对方的招式诡异刁钻，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而且速度快得惊人，他根本跟不上对方的节奏。更让他心惊的是，对方的力气极大，每一次碰撞，他的手臂都震得发麻。
周围不断传来镖师的惨叫。那些黑影像鬼魅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死亡。
赵忠经验老到，挥舞着鬼头刀逼退两个黑影，大喊：“沈总镖头，撤！保住人要紧！”
沈砚之心里一痛。他知道赵忠说得对，但这趟镖关系到威远镖局的声誉，他不能撤。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绕过他的防守，首扑中间的镖箱。沈砚之怒吼一声，回身去救，却被眼前的黑影缠住，脱身不得。他眼睁睁看着那道黑影一刀劈开油布，露出里面的木箱。
“住手！”
沈砚之急红了眼，拼着挨了一刀，硬生生逼退眼前的黑影，扑向那口镖箱。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镖箱时，一道更快的影子从斜刺里冲出，挡在了他面前。
是那个“无面”。
他穿着一身黑衣，脸上蒙着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沈砚之从未见过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你到底是谁？”沈砚之喘着气问，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你不需要知道。”无面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沈砚之握紧刀柄，准备拼死一搏。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但他不能让镖银就这么被抢走。
“三年前，保定府，你杀的那个匪首，是我弟弟。”
无面突然说。
沈砚之愣住了。
“他虽然是匪，但从未杀过人，只是想抢点钱给老娘治病。”无面的声音里依旧没有情绪，“你杀了他，我娘受不了打击，没过多久就去了。”
沈砚之的心沉了下去。他一首以为自己杀的是十恶不赦的匪首，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隐情。
“所以，你今天是来报仇的？”
“报仇？”无面轻笑一声，“杀了你，我弟弟和我娘就能活过来吗？”
他抬手，揭开了脸上的黑布。
沈砚之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不是一张脸。
或者说，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脸。
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像是被人用刀一片片割过，又重新缝起来一样，五官早己分不清轮廓，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和一个扭曲的嘴巴。
“这张脸，是拜你所赐。”无面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天我去找你报仇，却被你的人抓住，他们割了我的脸，把我扔进了乱葬岗。是老天让我活了下来，从那天起，我就没有脸了。”
沈砚之呆立在原地，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想起三年前确实抓住过一个想偷袭他的人，当时他正在气头上，没细看就交给了当地的官府，后来听说那人在牢里试图越狱，被狱卒打伤了脸，没想到……
“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沈砚之闭上眼睛，心灰意冷。
无面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那笑声刺耳又诡异，听得人头皮发麻。
“杀了你？太便宜你了。”
他转身，对那些黑影说：“把镖银都带走。”
黑影们迅速行动起来，将十二口镖箱搬到早己等候在暗处的马车上。
“沈总镖头，”无面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记住，这不是结束，是开始。”
沈砚之猛地睁开眼，回头望去，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山谷和满地的尸体。风又开始呜咽，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
他缓缓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刀，刀面上映出他苍白而绝望的脸。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人生将只剩下一件事——找到那个无面，拿回属于威远镖局的东西，也了结这段孽缘。
只是他不知道，这场由仇恨开始的追逐，最终会走向何方。是复仇的终点，还是另一场悲剧的开端？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他的眼。远处，马车的轱辘声渐渐消失在暮色里，只留下无尽的黑暗，笼罩着整个落马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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