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谦的指尖在镖箱铜锁上悬了片刻,晨露顺着箱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晕。他昨夜拆开的那半幅《寒江独钓图》还摊在客房案上,画中老翁的鱼竿本该垂在江心,此刻却诡异地弯折成弧,钓线末端缠着一缕雪白狐毛——正是昨夜从那只三尾狐妖尾尖扫落的。
“苏先生,该走了。”夜无咎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他那根乌木杖点地的节奏比往日快了半拍,“这风雨渡客栈不对劲,后厨的菜刀在哭。”
苏文谦合上镖箱时,听见箱内传来极轻的嗡鸣,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孩童压抑的啜泣。他将那半幅画折成方块塞进袖袋,指尖触到画轴边缘时,分明感到一丝温热,仿佛握着活物的皮肤。
镖车刚出客栈巷口,天就阴了。铅灰色的云低低压在檐角,连赶车的老马头都耷拉着,鼻孔里喷出的白气混着若有若无的腥甜。苏文谦坐在副驾,瞥见夜无咎正侧耳对着镖箱,盲眼上的青布微微颤动。
“它在数心跳。”夜无咎忽然开口,乌木杖往车板上一顿,“三个人的心跳,不对,是三个半。”
苏文谦掀开镖箱一角,内衬的玄色锦缎上,那卷《寒江独钓图》正泛着淡粉光晕。他前日在洛阳接镖时,委托人只说这是幅传世古画,需送往淮水畔的忘忧阁,却绝口不提画轴为何总在月夜发烫,更没说过箱底会渗出胭脂色的水渍。
“镖银加倍。”苏文谦低声道,指尖在箱沿叩出三短一长的节奏——这是镖行里“货有诡,需慎行”的暗号。他原是江南贡院的落第书生,因一笔好算学被“聊斋镖局”掌柜看中,专押那些“寻常镖师不敢碰,官府不便管”的秘物,入行三年,还是头回遇见会数心跳的镖。
午时刚过,镖车进了乱葬岗。官道旁的老槐树上挂满白幡,风一吹就簌簌作响,像是无数人在耳边低语。苏文谦忽然觉得眼皮发沉,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镖车的木轮变成白骨,夜无咎的青布下渗出红血丝,连空气都染上铁锈味——那是血腥味被雨水泡透后的味道。
“闭眼!”夜无咎的乌木杖突然横在他眼前,杖头的铜铃发出刺耳尖鸣。苏文谦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竟己走到一口枯井边,再往前半步就要坠下去。井壁上布满抓痕,深褐色的血渍里嵌着指甲盖大小的碎骨。
镖箱里的嗡鸣陡然变调,像被踩住尾巴的猫。苏文谦转头时,正看见三个黑衣人从树后闪出,脸上蒙着青纱,露在外面的眼睛泛着死鱼般的白——那是被情绪吞噬心智的征兆。
“劫镖!”为首的黑衣人拔刀时,苏文谦注意到他袖口绣着半朵凋零的牡丹,与洛阳城里那些为情所困的纨绔子弟腰间的玉佩纹样如出一辙。
夜无咎的乌木杖比刀更快。杖影翻飞间,苏文谦听见骨裂声混着呜咽,那些黑衣人明明握着刀,却像在自残般往树上撞,喉咙里发出婴儿般的啼哭。
“他们在害怕。”苏文谦突然明白,指尖在袖袋里飞快那半幅画。画中老翁的钓线不知何时缠上了自己的手腕,淡粉光晕顺着血脉往上爬,他忽然能看见那些黑衣人头顶飘着的灰雾——那是恐惧凝结的形态。
镖箱“砰”地弹开条缝,《寒江独钓图》的卷轴滚落在地,散开的画纸上,原本空无一人的江面突然浮起无数张脸。有哭有笑,有嗔有怨,那些五官渐渐聚拢,竟拼成了苏文谦幼年时邻居家阿姐的模样——那个在元宵夜为寻走失的弟弟,冻死在河对岸的姑娘。
“情绪卷生潮了。”夜无咎的声音带着喘息,他扶住苏文谦的肩,掌心烫得惊人,“这画吸了太多执念,遇血气就会翻涌。”
苏文谦忽然想起接镖时,委托人塞给他的那包药粉。说是若遇变故,用无根水调开洒在画轴上,可保一时安稳。他此刻才惊觉,那药粉的气味,竟与当年阿姐坟前烧的安息香一模一样。
黑衣人己经倒了两个,剩下的那个正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嘴里反复喊着“不是我推的”。苏文谦看着画中那张渐渐清晰的阿姐的脸,忽然明白这卷画押的根本不是墨宝,而是无数未了的心愿,是沉甸甸压在人心上的债。
就在这时,画中阿姐的影像突然伸出手,指尖竟穿透画纸,朝着苏文谦的眉心而来。他浑身一僵,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如决堤洪水般涌来——元宵夜的灯笼、阿姐焦急的呼唤、河面上碎裂的冰光,还有自己攥着阿姐留下的半块桂花糖,在桥头等到天明的刺骨寒意。
“文谦,莫怕。”夜无咎的乌木杖突然横在他与画轴之间,杖头铜铃发出清越声响,“这些不是你的债,是画在借你的眼。”
苏文谦这才发现,画中那些面容并非只有阿姐。随着他心绪起伏,更多人影在江面浮现:有披甲的将军对着空帐垂泪,有穿红裙的女子在断桥边碎了玉佩,还有个梳总角的孩童,正把一块温热的糕点往袖中藏——那是当年阿姐要送给走失弟弟的点心。
“情绪卷生潮,潮落见真心。”夜无咎的声音带着异样的通透,“你看那最后个黑衣人。”
苏文谦转头望去,只见那黑衣人忽然停止挣扎,首挺挺地跪在画前,从怀中掏出个绣着牡丹的锦囊。锦囊散开,滚出半块发黑的桂花糖,竟与记忆中阿姐留下的那块一模一样。
“阿姐……我错了……”黑衣人扯掉青纱,露出张被悔恨刻得沟壑纵横的脸,竟是洛阳城里以豁达闻名的张员外。苏文谦幼时曾见过他,那时他还是个跟着阿姐身后跑的少年郎。
画中阿姐的影像渐渐淡去,化作一滴胭脂色的泪,落在张员外手背上。他猛地捂住心口,嘴角溢出黑血,临终前望着苏文谦,眼神里是终于解脱的释然。
风卷起画纸,那些悲欢离合的面容开始褪色。镖箱里的嗡鸣渐渐平息,苏文谦将半幅画重新卷好时,发现画轴末端刻着极小的“忘”字。
夜无咎己经收拾好残局,他用乌木杖挑起黑衣人的尸体,往乱葬岗深处拖去。“这些人是追画来的,”他头也不回地说,“或者说,是追画里的东西。”
苏文谦摸了摸袖袋里的半幅画,那丝温热还残留在指尖。他忽然想起昨夜三尾狐妖临走时说的话:“画里的魂,都是欠了人间债的。”原来所谓的忘忧阁,或许根本不是存放古画的地方,而是让这些执念得以安息的归处。
镖车重新上路时,雨终于落了下来。苏文谦看着雨珠打在镖箱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忽然觉得这趟镖押的不是画,而是他自己那些不敢触碰的回忆。
夜无咎在哼一首古怪的调子,盲眼上的青布被雨水浸得透湿。“我师父说过,”他忽然开口,“最好的镖师,不是能打退多少劫镖的,是能守住自己心里的镖。”
苏文谦望着前路被雨水模糊的远山,忽然明白那卷《寒江独钓图》为何叫情绪卷。原来这世间最沉的镖,从来都不是金银珠宝,是人心底那些翻涌不息的爱恨嗔痴,是那些明知不可为,偏要记挂一生的执念。
雨幕深处,似乎有白影一闪而过。苏文谦握紧了袖中的半幅画,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画轴上的“忘”字在雨中微微发烫,仿佛在提醒他,有些债可以偿还,有些记忆却该铭记——这或许才是忘忧阁真正要收取的镖。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方才被画中泪水滴过的地方,竟浮现出半朵浅淡的牡丹纹,与张员外锦囊上的纹样恰好能拼完整。夜无咎的乌木杖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这画认主了。”
苏文谦抬头,看见雨帘中现出一道模糊的牌坊,坊额上“阴阳界”三个字在水汽中若隐若现。镖车轱辘碾过积水,发出“哗啦”声响,像是谁在耳边轻声说:“前路,还有更多心债要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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