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五年的冬至来得早,太医院的铜炉从三更天就开始煮药。沈然踏着碎雪走进回廊时,十二只铜炉正蒸腾着白茫茫的蒸汽,将“惠民科”“痘疹科”“妇人科”的木牌熏得发亮。最东侧的炉子里煮着防风桂枝汤,药香里混着淡淡的硫磺味——那是他特意加的镇蛊丹粉末,瓷罐开封时的脆响还在耳际,像极了三年前劈开莲母蛊甲壳的声音。
“沈院判,这《大明医典》的序页该题字了。”编书坊的老翰林捧着砚台过来,狼毫笔在冻得发红的指间转着圈。案上摊开的宣纸泛着淡淡的药香,是用黄柏水浸过的,据说能防蛀虫。沈然望着纸页上“洪武三十五年冬至”的字样,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的那卷《本草》,泛黄的纸页上,也有这么行用朱笔写就的日期,墨迹里混着的金箔闪着微光,与眼前砚台里的金粉完全相同。
回廊下的医官们正将装订好的医典装箱,樟木箱子的锁扣是用莲卫令牌重铸的,钥匙孔的形状恰似朵含苞的莲花。沈然听见钥匙插进锁扣的“咔嗒”声,突然想起十年前在药圃,父亲教他辨认血莲时,花茎断裂的声音也是这样清脆。有个年轻医官不小心碰倒了箱子,滚出的书卷里飘出片干枯的莲叶,叶尖还粘着粒暗金色的种子,与龙袍十二章纹上的金片同色。
“院判您看这石碑!”药童阿竹举着灯笼跑来,光晕里飘着细小的雪粒。刻着《大医精诚》的青石碑上,昨夜新刻的“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几个字还凝着冰碴,冰面反射的光里,沈然竟看见父亲的影子——十年前老院判就是站在这里,教他背诵这篇古训,袖口沾着的药汁滴在碑上,晕出的水痕与此刻的冰碴形状分毫不差。
编书坊的炭火盆突然爆出火星,沈然转头时,正撞见周莲用骨簪挑开医典的绳结。那孩子左额的疤痕在火光里几乎看不见,是用他调制的去疤膏养了三年的结果——药膏里掺着太医院药圃的防风汁,还有苏州河底的淤泥,据说能淡化蛊毒留下的印记。骨簪头的莲花纹在纸上投下细碎的影,与青铜莲台上的刻纹严丝合缝。
“沈院判,樟木箱的锁自己开了!”阿竹的惊呼声撞在回廊的梁柱上,弹回来时带着回音。沈然赶到库房时,樟木箱的铜锁正吊在链上轻轻摇晃,锁芯里嵌着的半片莲形木牌,是去年从坤宁宫废墟里捡的。箱口飘出的药香里混着檀香,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焚的迦南香,十年前在药圃教他炮制血莲时,案头总摆着这么尊香炉。
数十卷医案从箱里滚出来,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己被虫蛀得发脆,“活人无数”西个朱字却依旧鲜艳。沈然翻开的瞬间,掉出张洪武二十五年的太医院考勤簿,“沈敬之”的名字旁,用朱笔写着“今日教习:种痘术”,墨迹未干的样子,仿佛老院判昨日才放下笔。他突然想起七岁那年,胳膊被父亲用银针刺破的疼,那时老院判说:“这点疼能换一生平安,值当。”
樟木箱底层垫着块青铜莲台,正是当年药库发现的那枚。沈然用指尖拂过莲瓣内侧的刻字,“壬午年冬,东宫采莲”几个字被得发亮,是他用朱砂填过三次的结果。将莲台翻转时,底座的齿轮突然转动,咔嗒声里掉出卷羊皮纸——竟是父亲手绘的种痘术穴位图,图上标注的“曲池”“合谷”等穴,竟与莲瓣的位置完全重合。
“这莲籽发新芽了!”周莲举着个青瓷碗跑进来,碗里的清水泡着粒暗金色的种子,是去年在苏州河底捞出的。此刻种子己抽出十二片莲瓣状的幼芽,每片芽尖都顶着个极小的红点,与《大明医典》里画的人痘脓疱图惊人地相似。沈然突然想起父亲《药圃杂记》里的话:“血莲畏防风,如邪不胜正。”
药圃的竹架上,防风己长到三尺高,叶片在寒风里微微颤动。沈然掐下片叶子放进嘴里,清苦的滋味漫过舌尖时,听见远处传来钟鸣——钦天监为新落成的惠民药局敲响的,钟声里混着药碾转动的吱呀声。他顺着声音望去,看见周莲正带着小药童们辨认药材,孩子们的诵读声撞在药圃的井栏上,惊起的回声里,有个稚嫩的声音在问:“周先生,这血莲为何要与防风种在一起?”
“因为它们是相生相克的。”周莲的声音裹着药香飘过来,手里的铜药碾正碾着甘草,“就像蛊毒与药材,邪祟与人心。”沈然望着那孩子转动药碾的动作,突然想起十年前的药圃,父亲也是这样教他碾药,阳光透过竹架在地上映出的光斑,与此刻落在周莲身上的竟一模一样。药碾槽里的九莲纹嵌着细小的药渣,是今早刚碾的金银花,香气里混着淡淡的硫磺味,那是镇蛊丹的余韵。
正午的阳光突然刺破云层,照在惠民药局的匾额上。沈然站在药圃的井边,看见井口倒映的天空里,飘着无数细小的雪粒,每个雪粒都裹着药香——那是从惠民药局飘来的,百姓们正排队领药,陶碗里的汤药冒着热气,在雪地里蒸腾出白茫茫的雾,雾里的人影晃动着,像极了《大明医典》插画里的“市井行医图”。
编书坊的老翰林突然高喊:“最后一页留空的地方,该题字了!”沈然走过去时,砚台里的金粉己调好了,是用防风汁和的,泛着淡淡的青绿色。他蘸着药汁写下:“医道无他,唯尽心耳”,笔尖的朱砂突然化开,在纸上晕出朵莲花形状,花瓣的纹路里,竟浮出父亲《医案》里的批注笔迹。
周莲突然指着纸页惊呼:“这莲花的根须像条河!”沈然低头时,果然看见晕开的朱砂顺着纸纹蔓延,在页脚织成条蜿蜒的红线,起点处是个极小的药鼎纹——太医院药圃的位置,终点则画着朵盛开的莲,与惠民药局的轮廓重合。有片干枯的莲叶从窗缝飘进来,落在纸页上,叶脉间卡着的金屑在阳光下闪着光,与龙袍上的金片同色,却暖得像药圃的阳光。
远处的惠民药局传来此起彼伏的笑闹声,沈然抬头望见百姓们捧着陶碗散去,碗底残留的药汁在雪地上滴出点点金痕,渐渐连成片温暖的光。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躺在药圃的竹榻上,指着天边的残阳说:“莲生于水,亦能覆舟,可这药草不一样,撒在哪里,哪里就有生机。”那时老院判的手还很暖,像此刻捧着的《大明医典》,字里行间都浸着太医院的药香,和永不熄灭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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