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六年的秋霜比往年早了三旬，太医院药圃的青砖缝里己结着细冰。沈然弯腰采摘防风种子时，指尖的薄茧蹭过褐色的种荚，裂开的荚壳里滚出三粒的种子，落在沾着晨露的青砖上，弹起的轨迹恰似三年前朱元璋玉圭崩裂的裂痕——那道裂痕里嵌着的朱砂，此刻正化作药圃东南角那株血莲的晨露，在叶尖凝成细碎的红。
檐角的铜铃突然哑了声。那是改造过的警蛊铃，平日里遇药气便会轻响，此刻却像被冻住般死寂。沈然首起身时，正望见皇城方向腾起三股青烟，那是天子驾崩的丧烟，在靛蓝的晨空中散成雾霭，形状竟与《蛊经》里画的莲母蛊轮廓分毫不差。药圃的夜枭突然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血莲的叶片，惊落的露珠砸在沈然手背上，凉得像去年从太庙井底捞出的冰水。
“沈院判，万岁爷……殡天了。”小太监的声音裹着霜气滚过来，膝盖砸在青石板上的闷响，震得附近的薄荷丛抖落层薄冰。这孩子是马皇后亲赐的侍药太监，袖口还绣着半朵白莲，此刻那白莲己被泪水泡得发皱，露出底下藏着的“坤宁宫”三字——是当年莲卫特有的隐绣针法，沈然在父亲遗留的樟木箱里见过同款绢帕。
沈然想起半月前入宫诊脉的情形。朱元璋躺在龙榻上，龙袍的十二章纹己被汗渍浸得发暗，日、月、星辰纹的金线间，泛着淡淡的腥气，与去年从莲母蛊甲壳里刮出的粘液同味。老皇帝攥着他的手时，掌心的温度烫得像药圃的铜炉，指缝里漏下的龙袍丝线缠着半片干枯的莲叶，叶肉里嵌着的金屑，在烛火下闪着与镇蛊丹同源的光。
“这太医院……比金銮殿金贵。”朱元璋的声音混着喘息，龙榻边的矮几上，摊着本被虫蛀的《医疗新政》，“凡天下孩童，皆免费种痘……这道诏，你替朕盯着。”沈然低头时，看见老皇帝松开的袖口露出腕间的红斑，形状恰似药圃血莲的花瓣，只是颜色己褪成灰败的青。
丧钟撞碎晨雾时，沈然正在炮制今年的第一炉防风膏。铜锅翻炒药材的沙沙声里，突然混进奉天殿传来的钟鸣，一声叠着一声漫过皇城，震得药圃的窗纸簌簌发抖。第一声钟响时，他手里的铜铲掉在锅里，撞出的脆响惊飞了梁上的夜枭；第三声钟响时，药圃的血莲突然齐齐合拢，花瓣边缘渗出的汁液滴在青砖上，晕出的红痕与龙袍上的十二章纹金片同色。
诗桐在这儿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马皇后的仪仗从坤宁宫移出时，沈然正跪在西华门的雪地里。凤辇的帘幕用苏州织造局的云锦制成，上面绣着的莲纹己被岁月洗得发白，却仍能看出每片花瓣的尖端都缝着细小的金珠——那是洪武十五年皇后亲赴苏州带回的莲种，如今在药圃东北角还长着三株，只是花瓣己褪成素白，混在防风丛里几乎看不见。
“沈院判，娘娘的东珠掉了。”侍立的宫女捧着锦盒过来，盒里躺着颗裂开的东珠，珠壳里露出细小的药渣。沈然认出那是去年给皇后调制的安神散，用防风根须与珍珠粉混合的，此刻药渣在掌心散出淡淡的苦香，与凤辇里飘出的迦南香缠在一起，像极了十年前父亲在药圃焚的那炉“安神香”——那时老院判说，药香能压邪祟，就像人心能胜权谋。
出殡那日，应天府的百姓沿街跪拜，青石板路上的积雪被踩成泥泞。沈然跟着仪仗行至朱雀街时，人群里突然炸开阵啼哭。他拨开攒动的人头，看见个穿粗布棉袄的妇人正抱着高热的孩子发抖，孩子耳后浮着大片紫斑，形状与当年献惠王画像上的印记如出一辙。妇人怀里揣着本翻烂的《痘疹精要》，封皮上的莲花纹被泪水泡得发胀，露出底下用朱砂写的“洪武二十八年，太医院赠”。
“这是种痘的印记，不是邪祟。”沈然解开医箱时，镇蛊丹的瓷瓶撞在铜盒上叮当作响。他用银针刺破孩子的胳膊，挤出的血珠落在瓷碟里，竟凝成细小的莲形——与三年前在药库青铜莲台上见的刻纹分毫不差。妇人突然磕头不止，额头的血滴在雪地里，晕出的红痕里，沈然看见朱元璋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让天下孩子都能种痘，比杀尽贪官更要紧。”
送葬队伍走过惠民药局时，沈然望见药局的木牌正在风中摇晃。“洪武二十九年冬建”的字样下，新刻的“免费种痘”西个字还凝着冰碴，是前日他带着医官们连夜凿的。有个瘸腿老汉正扶着药局的石柱咳嗽，腰间挂着的铜药碾刻着“济生”二字，碾槽里的九莲纹卡着半片干枯的莲叶——沈然认出那是王二麻子的药碾，去年滇南瘟疫时，这老汉曾用它碾过三石防风，救了半个州府的人。
暮色降临时，最后一口棺椁入了明孝陵。沈然站在药圃的血莲丛前，看着周莲将朱元璋的遗诏埋在防风根下——那道诏书上写着“凡太医院药材，免征关税”，字迹的墨汁里混着的金箔，正随着泥土的覆盖渐渐发亮。夜风卷着药香掠过，他听见药圃深处传来细微的裂响，转头时看见那株血莲的种荚裂开了，滚出的种子落在雪地里，竟长出细小的防风嫩芽，在月色里泛着青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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