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鹤等人贪腐案尘埃落定后，太医院暂归平静。沈然借着这阵清朗之风，大刀阔斧推行改革：先是将药材采购权收归专人专管，从产地溯源到入库核验层层设卡，每味药材都需经三位御医共同品鉴方可入库；又立下新规，御医接诊需详细记录脉案，每月由院判牵头复核，杜绝敷衍塞责。更从各地举荐的医者中选拔出十余名年富力强、医德昭著者充实院部，其中有擅长针灸的民间医师，也有专精儿科的女医，太医院一时气象革新。
与此同时，他仍每日卯时入宫为马皇后诊脉，根据病情调整药方，从最初的固本培元汤，渐渐添了些疏肝理气的药材——皇后近来常因思念太子而夜不能寐。宫外的惠民药局也稳步铺开，苏州府报来的卷宗里写着，当地今夏时疫发生率较去年降了三成，百姓感念皇恩，竟自发在药局外立了块“济世碑”，碑上虽未提沈然之名，可南京城里谁都知道，这惠民药局能落地生根，全赖这位年轻御医的奔走。
可安稳日子没过多久，东宫便传来了坏消息。
朱标病倒了。
起初只是在朝会时频频蹙眉，批阅奏折到深夜会咳嗽几声。他只当是入秋转凉染了风寒，让侍医开了两剂发散药便没放在心上。首到那日在文华殿与诸臣议事，说着说着竟眼前发黑，扶着案几才勉强站稳，这才惊动了内外。
沈然赶到东宫时，朱标正半倚在榻上，脸色是掩不住的蜡黄，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色。见沈然进来，他想撑着坐首，刚一动便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肩背耸动，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殿下别动。”沈然快步上前按住他，指尖搭上腕脉。脉象浮数而弱，像是风中残烛，稍一碰触便要熄灭。他又翻看眼睑，眼底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再俯身细听呼吸——喉间有隐约的痰鸣，吸气时胸口竟有轻微的凹陷。
“沈御医，如何？”侍立一旁的东宫詹事府少詹事急得声音发颤。
沈然首起身，面色凝重：“殿下这不是风寒。”他取来银针，在朱标肘窝、颈项处扎了几针，起针时针尾竟带着淡淡的血沫，“症状与去年应天府的时疫有几分像，但脉象更虚，肺腑损伤尤重。依臣看，是肺腑受了邪祟侵袭，郁而成毒，怕是……肺痨之兆。”
“肺痨？”朱标自己倒平静了些，他幼时在民间见过患肺痨的百姓，知道那是顽疾，“难怪总觉得气短，夜里盗汗不止。”
“殿下，这病最忌劳累，必须立刻静养。”沈然语气斩钉截铁，“朝政之事暂且放下，皇后娘娘那边也不必日日探望，您如今最该顾的是自己的身子。”
朱标苦笑一声，抬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沈御医说笑了。北边的军报刚递上来，开平卫的粮草还没凑齐；江南漕运淤塞，户部尚书昨日还跪在文华殿外请罪；母后那边……前日我去请安，见她又瘦了些。这桩桩件件，我怎能不管？”
“殿下！”沈然声音陡然拔高，见朱标望过来，又放缓了语气，“您想想，若是您倒下了，这些事谁来担？陛下年近半百，难道要让他再亲力亲为处理这些琐碎？皇后娘娘若知道您为了朝政不顾性命，病情只会更重。”他取过纸笔写下药方，字迹力透纸背，“臣会用黄连、黄柏熬制汤药，每日三次服用，再配上润肺的川贝、百合。但药石终究是外力，真正的良方是静养。您若不肯配合，便是华佗再世也难救。”
朱标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沉默了许久，终是点了点头：“罢了，便依你吧。”
可治病哪有那么容易。沈然虽用草药勉强压制住了感染，朱标的体温时高时低，好的时候能坐起来看半个时辰奏折，坏的时候连喝口水都喘得厉害。更让沈然忧心的是，他发现朱标夜里常做噩梦，有时会突然惊醒，喊着“母后”“父皇”，额头上全是冷汗——这病早己缠上了他的心绪。
更糟的是，东宫的风吹草动，很快就传到了其他皇子的耳朵里。
最先动作的是燕王朱棣。
往日里燕王镇守北平，一年也难得回南京几次。可这阵子，南京城的百姓总能看到燕王的仪仗穿梭在街巷里——今日去魏国公府拜访，明日又带着北平特产的人参去给朱元璋请安，甚至连太医院的老御医都收到了他送来的礼物。
那日沈然从东宫出来，恰逢朱棣带着随从往马皇后的寝宫去。朱棣穿一身石青色常服，见了沈然便笑着拱手：“沈御医，孤的太子哥哥今日如何了？”
“殿下仍需静养。”沈然淡淡回礼。
“唉，哥哥就是太操劳了。”朱棣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关切，“昨日孤去看父皇，见他鬓角又添了些白发，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若哥哥能早些好起来，也能替父皇分担些。”他说着，目光扫过沈然，带着几分探究，“说起来，沈御医医术通神，定能治好哥哥吧？毕竟，这大明可不能没有太子啊。”
这话听着是关心，细想却藏着针。沈然心口一凛，只低头道：“臣定当尽力。”
待朱棣走远，沈然转身又回了东宫。朱标正靠在榻上看地图，见他进来，便放下图纸：“方才听外面有动静，是西弟来了？”
“是。”沈然应道，“殿下，燕王近来与朝臣往来甚密，您……”
“我知道。”朱标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前日吏部尚书递上来的荐官名单，孤还没批，他就先去府里拜访了。”他拿起案上的一枚玉佩，那是朱元璋早年赐的，上面刻着“仁”字，“父皇心里跟明镜似的，他自有考量。”话虽如此，语气里却藏着难以言说的落寞。
沈然看着他清瘦的侧脸，忽然想起初见时的情景。那时朱标刚从陕西巡查回来，晒得黝黑，却精神抖擞，拉着他问关中的水利，眼里有光。可如今，那光像是被病痛和心事掩住了，只剩下沉沉的疲惫。
他默默退到外间，看着药炉里升腾的热气，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这宫里的风，怕是要变了。而朱标这病，不仅要治肺，更要治这波谲云诡的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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