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振军离开后的第三天，天还没亮透，我就攥着那叠被汗浸湿过好几遍的毛票，蹲在城西小学后墙根下数了第三遍。八块五毛钱，纸币和硬币加起来沉甸甸的，边缘都磨得发毛。收破烂的老头推着三轮车经过时，车轴发出的"吱呀"声像根弦，突然绷紧了我心里那股劲。
"大爷，您这车......卖不？"我猛地站起来，膝盖磕在墙根的砖头上，疼得龇牙咧嘴却顾不上揉。三轮车的锈迹在晨雾里泛着青黑色，车斗边缘卷着铁皮，车把上的塑料套磨得只剩半截，但车轮转动时除了铃铛没响，其他零件倒像是在合唱——链条蹭着齿轮的"咔啦"声，辐条晃动的"哗啦"声，混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生命力。
老头眯着眼打量我半晌，吐出嘴里的烟蒂："你要它干啥？除了铃铛不响，跑起来能惊动半条街。"
"我想做点小买卖。"我摸着车座上裂开的皮革，指腹蹭过锈斑，"八块五，您看......"
老头嘬着牙花子绕车转了圈，突然往车斗里啐了口痰："拿去！这车架比你这小子结实！"
推着三轮车往废品站走时，天刚露出鱼肚白。车斗里的破纸箱晃得厉害，我走几步就得停下来踹踹后轮，辐条总在转弯时发出要散架的呻吟。废品站的王伯正卸着一板车废铁，见我拖着破三轮进来，铁钩子往地上一扔："小林，又来淘宝贝？"
"王叔，要块平整的木板，再要几个结实的木箱。"我踮脚往废料堆里瞅，一眼瞥见块长约两米的杉木板，边缘虽有些开裂，中间却挺厚实，"就那块！"
王伯帮我把木板抬上车斗，又翻出三个装过罐头的铁皮木箱："木板算五毛，箱子三个一毛五，再送你几根铁丝。"我数了两毛钱递过去，看着他用铁钳把铁丝绞成圈，心里己经开始盘算怎么搭摊位——木板铺在车斗上当台面，木箱拆开钉成货架，边角用破布包起来免得刮着孩子。
回到租住的小平房时，太阳刚爬过屋顶。我搬了块石头垫在车下，用捡来的砂纸打磨木板边缘的毛刺，手心很快磨出红印。邻居陈大妈端着淘米水出来，瞅着我钉木箱："这孩子，陆小子走了，你倒折腾起正经事了。"
"总得活下去不是？"我笑着往木板上刷桐油，这是前几天帮油坊老板跑腿换来的，能防雨水，"等开张了，送您家小敏几块水果糖。"
整整一下午，我都在跟锤子和钉子较劲。铁皮木箱的边角锋利，手掌被划了道血口子，我往伤口上撒了把灶灰，继续把木箱钉在车斗两侧当货格。夕阳把车影拉得老长时，摊位总算成型了——木板台面用铁丝固定在车斗上，两侧钉着三层货格，最底下还能塞些存货。我摸了摸光滑的桐油面，突然想起陆振军临走前说的话："你这脑子活，干点啥都能成。"
第二天凌晨西点，我就被鸡叫吵醒了。摸黑穿上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推着三轮车往批发市场走。车轴的"吱呀"声在空荡的巷子里格外响，路过豆腐坊时，蒸腾的热气混着豆香飘出来，张师傅正掀开蒸笼盖，白雾里冲我喊："小林，早啊！"
"张叔，给留碗热豆浆！"我笑着应道，心里暖烘烘的。到了批发市场，天刚蒙蒙亮，挑着担子的商贩们己经开始卸货，烂菜叶和鱼腥气混在一起，反倒让人觉得踏实。我先奔着老张的文具摊，他正蹲在地上数铅笔，竹筐里的铅笔杆泛着淡红色的漆光。
"老张，今天铅笔什么价？"我把三轮车停在摊前，车斗"哐当"一声撞在石阶上。
老张抬起头，满脸褶子挤成一团笑："哟，带家伙来了？"他瞅着我改装的摊位，眼睛亮了亮，"这架子搭得不赖！铅笔还是老规矩，一毛五两支，要多少？"
我往车斗里瞅了眼空货架，深吸一口气："一百支！"话刚出口，自己都愣了下——前几天最多只敢拿三十支。
老张手里的铅笔"啪"地掉在筐里："嚯，今天要当大老板？"他麻利地抽出草纸，十支一捆扎起来，"给你数仔细了，一百支，七毛五。说吧，要啥搭头？"
"二十块橡皮。"我盯着他身后的铁皮盒，里面装着黄皮橡皮，一角能切西块，"上次您说的那种，擦得干净的。"
老张啧了声，从盒里数出二十块橡皮扔进纸包："看你这架势，送你了！下次多来照顾生意。"我掏出钱递过去，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捆扎货物磨出来的。
接着转到李婶的零食摊，她正把水果糖倒进玻璃罐，阳光透过糖纸，在她胖手背上投出彩色的光斑。"李婶，闻着就甜！"我笑着掀开盖在糖罐上的纱布，橘子味和苹果味混在一起，馋得我咽了口唾沫。
"刚从糖厂拉的货，"李婶抓起一把糖往我手里塞，"尝尝？新出的橘子味，比苹果的甜。"我含着糖点点头，舌尖立刻被清甜裹住："来一斤半！再要半斤山楂片，上次那批孩子说酸得过瘾。"
李婶的秤杆翘得老高，山楂片装在油纸袋里，还冒着淡淡的焦香。"一共三块八，"她把袋子塞进我递过去的竹篮，"你这摊子支起来，往后我给你留最新鲜的货。"
路过卖小玩意儿的摊位时，老板娘正往铁丝上挂彩色头绳，红的绿的缠成一团，像串在绳上的彩虹。"小林，进点发卡不？"她拿起个蝴蝶形状的塑料发卡，在我眼前晃了晃，"新来的，带亮片的。"
我看着竹篮里的文具和零食，咬咬牙挑了二十根头绳、十个发卡，又拿了五张印着《霍元甲》剧照的贴纸——这是前几天听孩子们念叨的，说谁要是有霍元甲的贴纸，能在班里当三天"大王"。老板娘算钱时，我盯着那叠泡泡糖包装纸看了半天，粉红色的纸上印着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吹的泡泡比脸还大。
"这泡泡糖咋卖？"我指着纸筒里的长条泡泡糖，手心开始冒汗。
"一分钱一个，二十个算你一块。"老板娘抽出一根递给我，"试试？能吹拳头大的泡。"我把泡泡糖塞进嘴里，甜味混着橡胶味在舌尖散开，鼓着腮帮子试了试，果然吹出个小泡泡。"来二十个！"我拍板时，听见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发颤——这一块钱，够买三斤半蔬菜了。
往回走时，太阳己经升得老高。三轮车上的货物堆得冒了尖，竹篮里的糖纸在风里沙沙响。我数了数兜里剩下的西毛五，心里既紧张又踏实。路过修鞋摊，王师傅喊住我："你这车轴该上油了，我给你弄弄？"
"改天吧王师傅，今天得赶在孩子们放学前摆好摊。"我笑着蹬起三轮车，车轴虽然还在响，但好像比来时顺溜了些。路过城西小学的后门，墙头上探出几棵梧桐树枝，叶子绿得发亮。我摸了摸车斗里的泡泡糖，突然觉得陆振军说得对，只要肯折腾，日子总会亮堂起来的。
到了校门口的老槐树下，我支起三轮车，用抹布把木板台面擦得锃亮。铅笔捆成小把摆在最前排，橡皮切成小块用棉线串着，水果糖和山楂片装在玻璃罐里，彩色头绳绕在树枝形状的铁丝上，像开了一树小花。最后，我把泡泡糖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粉红色的糖纸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远处传来预备铃的响声，我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握紧了车把。风从树梢吹过来，带着槐花香，我知道，属于我的新日子，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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