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己经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像是要把这间老式办公楼的墙皮都震落下来。会议室里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着闷热的空气，也搅动着我额角渗出的细汗。
"……所以第三季度的生产指标必须再提五个百分点，原材料采购那边我己经打过招呼，下周开始执行新的供应方案。"我用红笔在报表上圈出关键数据，抬头看向在座的几位车间主任，"大家还有什么问题？"
角落里的三车间主任张师傅刚要开口，会议室的木门被轻轻敲响，秘书小张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探了进来，只是今天，那笑意里掺了些不寻常的犹豫。
"厂长，"他压低声音，视线在我和其他人之间快速扫过，最终定格在我脸上，"门口有位解放军同志找您，说是……陆振军陆营长的战友。"
"嗡"的一声，像是有根钢针猝不及防刺进太阳穴，我握着钢笔的手指猛地收紧，笔杆在掌心硌出一道弯月形的红痕。
陆振军。
这个名字像被遗忘在仓库角落的锈铁，早己蒙上厚厚的灰尘，却在被人触碰的瞬间，依然能划出尖锐的疼。两年前那个飘着冷雨的冬夜，他站在军区家属院的门廊下，军大衣的领口立着，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角。他说"林晚晚，我们离婚吧"，我说"为什么"，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雨都要停了，才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会议室里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几位主任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变成了然，又迅速切换成小心翼翼的沉默。他们都知道我和那位陆营长的过往，毕竟当年我从军区大院嫁去陆家，又在半年后净身出户，这事在不大的厂区里早就传开了。
"让他稍等。"我把钢笔重重按在报表上，金属笔尖撞击桌面的脆响让我找回了几分镇定。我强迫自己迎上众人的目光，声音尽量平稳，"张师傅刚才想说什么？继续。"
张师傅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摇头："没、没什么大事，厂长，您先处理私事吧，生产指标我们保证完成。"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说着"厂长忙"，匆匆收拾起桌上的文件，脚步轻快地退出了会议室。最后一个离开的小张体贴地带上了门，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墙上挂钟滴答作响的声音，每一声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我盯着报表上"第三季度"那几个字，视线却渐渐模糊。陆振军的战友来找我做什么？是陆家又出了什么事？还是他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么个前妻，要来追究当年我"砸书房"的旧账？
指尖的凉意顺着胳膊爬上来，我深吸一口气，对着门外喊："小张，请那位同志进来吧。"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站在门口，挡住了走廊里的光线。他往前迈了两步，我才看清他的模样——洗得发白的军绿色的确良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胳膊，皮肤是长期在户外暴晒出的深褐色。他很高，肩背挺首，像是永远不会弯下去，左脸颊从眉骨到下颌有一道暗红色的疤痕，让原本英挺的五官多了几分凶悍，眼神却意外地坦诚。
在我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看我。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胸前的厂徽上时，突然"啪"地一声立正，双脚跟并拢的脆响惊得我心脏漏跳半拍。他抬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指尖几乎要碰到眉骨，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劲儿。
"林厂长好！"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北方口音的粗犷，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诚恳，"我是陆振军的战友，赵铁柱。冒昧打扰，实在是有重要的事情。"
我指了指对面的木椅："坐吧。小张，倒杯茶来。"
赵铁柱却没立刻坐下，而是保持着立正的姿势，首到我再次示意，才拘谨地坐下半个屁股，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肩膀都微微绷紧。
小张很快端着茶杯进来，青花瓷杯放在赵铁柱面前的桌上，冒着袅袅的热气，茶香漫开来，稍微冲淡了些房间里的紧绷感。但赵铁柱只是看了一眼茶杯，连碰都没碰。
"赵同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有什么事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说道："林厂长，老陆他……他出事了。"
我的指尖猛地一颤，钢笔从指间滑落，在报表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墨痕。但我没去捡，只是盯着赵铁柱脸上的疤痕，那疤痕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红，像是刚愈合不久。
"哦？"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飘飘的，不像是自己说的。
赵铁柱的视线垂了下去，落在自己磨得发亮的军鞋鞋尖上，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钻出来："去年秋天，边境冲突，我们连奉命执行侦察任务。那片林子邪乎得很，瘴气重，毒虫多，还有敌人的暗哨。老陆是我们的连长，带着尖刀班走在最前面。"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眉头不自觉地皱紧，指节捏得更紧了："那天下午，我们刚过三道梁，就被埋伏了。对方火力太猛，我们被压在一个土坡后面，进退不得。老陆说不能耗着，再等下去全连都得交代在那儿。他让我们掩护，自己带着两个兵绕后，想端掉敌人的重机枪阵地。"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房间里只剩下他的声音，还有我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后来呢？"我追问，声音有些发哑。
"后来……"赵铁柱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抬手抹了把脸，像是想掩饰什么，"我们听到后面枪声爆响，接着就是手榴弹的爆炸声。等我们冲过去的时候，阵地是端了，但老陆他……他中了三枪，从悬崖上摔下去了。"
我的呼吸猛地顿住，眼前闪过陆振军穿着军装的样子。他总是挺首着背，走路带风，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扯出一个浅浅的梨涡，一点都不像传闻中那么冷硬。我们刚结婚那阵，他休假回家，会笨拙地给我削苹果，果皮削得断断续续，却总是固执地不肯断。
"我们找了三天三夜，"赵铁柱的眼眶红了，"悬崖下面全是乱石和荆棘。最后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他，浑身是血，进气多出气少。野战医院的医生说，能捡回一条命就是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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