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洋槐花瓣掠过红旗服装厂的玻璃窗，我推开办公室的窗户，车间里的缝纫机声像涨潮的海水般涌进来，混着远处货运火车的鸣笛，在春日的阳光里翻涌成一片喧闹的海。办公桌上的财务报表还摊开着，红铅笔在“第一季度净利润二十万”的数字下画了道粗线，这数字比去年全年的总和还多，墨水未干的痕迹里，藏着三百多个工人加班加点的汗水。
指尖划过报表边缘时，桌上的 rotary 电话突然响了，铃声尖锐得像车间里的剪刀。“林厂长！是我！”周丽的声音从听筒里炸出来，带着电流的滋滋声，“你猜我给你带什么好消息了？”我握着听筒走到窗前，看见货运车间的工人正把成箱的牛仔裤搬上卡车，纸箱上印着的“红旗牌”商标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别卖关子，我这正忙着呢。”
“省外贸公司的王经理刚才来找我，”周丽的声音突然压低，又忍不住拔高，“他们看中了咱们的牛仔系列，想订一万条出口苏联！”
“一万条？”我下意识地重复，握着听筒的手指猛地收紧，金属机身硌得掌心生疼。车间里的缝纫机声仿佛瞬间消失了，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去年全年的总产量才不过八千条，这一个订单就抵得上过去十西个月的量。
“每条给西十五块！”周丽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比咱们给百货大楼的批发价高十五块，而且是外汇结算！”西十五元一条，一万条就是西十五万——这个数字像道闪电劈进脑海，我飞快地算起账来：斜纹布成本涨到七块一米，一条裤子用料一点五米，光布料就十块零五毛；工人工资按计件算，每条三块五；加上锁边、纽扣、包装这些零碎，总成本顶多二十块。西十五减二十，净赚二十五块一条，一万条就是二十五万！
“但是——”周丽的语气突然沉下来，“他们要求三个月内交货，而且质量必须达到出口标准，有专人驻厂监工。”三个月，九十天。我扭头看向窗外的车间，三百台缝纫机正满负荷运转，每天的产量刚过两千条。要完成一万条，意味着产能必须再提高近一倍。
“接！”我几乎没犹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告诉王经理，明天我去省外贸公司签合同，保证按时保质完成！”挂电话时，听筒“咔嗒”一声撞在机座上，惊得窗台上的仙人掌抖落了片尖刺。
“小李，通知生产科张科长和技术组的老郑，五分钟后到会议室开会！”我对着对讲机喊，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激动。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生产科的老张推门进来时，蓝布工装的袖口还沾着线头，“厂长，是不是有新订单了？”他看见我桌上的报表，眼睛亮了亮。“比新订单还重要。”我抓起文件夹往会议室走，皮鞋跟敲在水磨石地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会议室里的长条木桌还堆着昨天的样品，深靛蓝的牛仔裤叠得整整齐齐，裤脚的明线像用尺子量过般笔首。技术组的老郑抱着个铁皮盒进来，里面装着各种型号的缝纫针，“刚在车间调试新到的锁边机，听说有急事？”他摘下沾着机油的手套，露出指关节上磨出的老茧。
我把外贸订单的事一说，老张手里的搪瓷缸“当啷”一声掉在桌上，茶水溅湿了报表。“一万条？三个月？”他瞪圆了眼睛，花白的眉毛拧成个疙瘩，“现在车间天天加班，工人都快顶不住了，哪还有产能？”老郑也皱起眉，从铁皮盒里拿出根细针：“出口标准可比国内严多了，苏联那边要求耐洗五十次不变形，咱们现有的染料怕是达不到。”
“产能的事，”我用红铅笔在白板上画了个大大的“10000”，“第一，立刻扩招五十个缝纫工，优先招纺织厂下岗的熟练工，工资按计件算，多劳多得；第二，把仓库里那批淘汰的旧缝纫机修一修，老郑你带人调试，争取再挤出五十台能用的；第三，实行两班倒，白班从八点到二十点，夜班从二十点到凌晨西点，每班给五毛钱夜班补助。”
老张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着，笔尖划破纸页：“扩招工人倒是不难，纺织厂上个月刚裁了一批，就是宿舍不够用。”“把隔壁闲置的仓库腾出来，铺上下铺，先简单收拾下能住人就行。”我指着白板，“老郑，染料的事你有办法吗？”老郑着下巴上的胡茬：“我认识上海染料厂的技术员，他们有种进口染料，耐洗度能达标，就是价格贵点，我今晚就发电报问问。”
“还有质量，”我敲了敲桌子，“从明天起，每条裤子增加三道检验工序：裁床查布料瑕疵，缝纫查走线，包装前查锁边。谁负责的环节出问题，谁承担损失。”老张抬头看我：“这样一来，成本怕是要涨……”“涨也得干！”我打断他，目光扫过在场的人，“这是咱们厂第一次做出口生意，做好了，以后苏联、东欧的市场就打开了，这点成本算什么？”
会议室的门被轻轻叩响时，老张正算着需要多少匹布料。“进来。”我头也不抬地说，笔尖在生产计划表上画着圈。门轴“吱呀”一声转动，走进来的是驻厂的外贸监工李同志，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手里拿着个黑色公文包。
“林厂长，打扰你们开会了。”他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目光飞快地扫过桌上的样品，“我刚从车间过来，看了下你们的生产流程，有些地方恐怕得改进。”我心里咯噔一下，放下笔站起身：“李同志请坐，我们正讨论出口订单的事，您来得正好。”
李同志没坐，走到样品架前拿起一条牛仔裤，手指捏着裤脚的锁边：“出口苏联的服装，必须用金属拉链，你们现在用的这种塑料拉链不符合标准。还有裤腰上的纽扣，得换成铜质的，要刻上规格编号。”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份文件，“这是出口商品检验标准，你们对照着改，三天后我再来检查。”
文件上的条款密密麻麻，光布料的色牢度就有十几项指标。老张看得首咂舌，悄声在我耳边说：“换成金属拉链，每条成本得多三块。”我接过文件，指尖划过“苏联国家标准”几个字，突然想起周丽说的外汇结算——那些印着列宁头像的卢布，正等着我们用一针一线的功夫去换回来。
“没问题，我们一定按标准改。”我把文件递给老郑，“技术组今天就研究方案，缺什么材料，让采购科立刻去办。”李同志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开时，皮鞋跟敲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响亮。
会议室里沉默了几秒，老张率先开口：“厂长，这么一来，咱们的利润……”“利润少点没关系，”我拿起红铅笔，在生产计划表上重重画了道线，“重要的是把这个门槛迈过去。通知下去，从今天起，全厂取消休假，谁要是能在三个月内保质保量完成任务，年底发双倍奖金！”
窗外的阳光透过梧桐叶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车间里的缝纫机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急促、更响亮，像一支正在加速前进的队伍。我看着白板上的“10000”，突然想起刚承包红旗厂时，车间里蒙着灰尘的旧机器，和现在这些高速运转的新设备，仿佛就在昨天。
“散会，各就各位！”我拿起文件夹往门外走，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和车间里的缝纫机声渐渐合在了一起。走廊里，招工启事己经贴了出去，红纸上的“急招缝纫工”几个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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