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轻工业局的办公大楼是栋灰砖小楼,走廊里弥漫着旧报纸和墨水的味道。我踩着红漆斑驳的楼梯上楼时,皮鞋跟敲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格外响。局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哗哗"的翻纸声,推门进去,看见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趴在文件堆里写着什么,蓝布中山装的袖口磨出了白边。
"小林同志,坐。"局长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镜片后温和的眼睛。他往搪瓷缸里续了热水,茶叶在水里打着旋,"你的'新潮服装厂'搞得不错嘛,报纸上都登了。"我刚坐下,他就从抽屉里拿出份文件,"红旗服装厂,你听说过吗?"
红旗服装厂的名字如雷贯耳——那是本市最大的国营服装厂,鼎盛时期门口总停着拉货的卡车。但这两年渐渐没落了,上次路过时,看见厂房的玻璃窗碎了好几块,用硬纸板糊着。"局里研究了很久,"局长的手指点着文件上的公章,"想找个有能力的人承包,你是我们的第一人选。"
我握着搪瓷缸的手指猛地收紧,热水的温度透过杯壁传过来。"我?"这两个字差点没说出口。我的小作坊才三十多个人,红旗厂光是工人就有一百多,这跨度像从池塘跳进大河。"你别紧张。"局长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设备都是好的,德国进口的缝纫机,就是款式老了,管理也跟不上。"
他推过来的文件上,印着红旗厂的平面图:三栋红砖厂房排成"品"字形,仓库占了整整一个院子,甚至还有间小小的医务室。"前三年免税,"局长的声音突然压低,像在说什么机密,"局里还能批五万无息贷款,用于更新设备。"五万块!这在当时能买下半条街的铺面,我的心跳瞬间快了半拍。
参观红旗厂那天,天空飘着细雨。守门的大爷打开生锈的铁门时,铁链"哗啦"一声拖在地上,惊起一群麻雀。厂房里弥漫着机油和霉味,两百多台缝纫机蒙着灰,有的机头上还放着工人带饭的铝制饭盒,里面的饭粒早就干硬发黑。车间主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指着仓库里堆积如山的衣服叹气:"这些都是去年的款式,根本卖不动,压了十几万的货。"
我翻开堆在角落的样品册,上面的连衣裙还带着大翻领和垫肩,袖口宽得像喇叭,是前两年的流行款,现在早就没人穿了。有个年轻女工蹲在机器旁纳鞋底,见我们过来就赶紧站起,蓝布工装的肘部打着补丁。"以前是干多干少一个样,"车间主任苦笑着,"现在年轻人都不想来,有门路的都调走了。"
站在空旷的厂房中央,我仿佛听见了机器重新运转的轰鸣。那些蒙尘的缝纫机,只要擦干净上了油,照样能做出时髦的衣服;那些技术熟练的工人,只要打破"大锅饭",照样能焕发生机。"我包了。"这句话说出口时,连我自己都惊讶于声音的坚定。局长在旁边拍了拍我的肩膀,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却挡不住眼里的光亮。
签合同那天,公证处的人来了,报社的记者也来了。我握着钢笔的手微微发抖,在"承包人"三个字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破了纸页。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有个老工人小声嘀咕:"女娃子能行吗?"我抬头看过去,他赶紧低下头,手里的搪瓷缸捏得发白。
改革从裁床开始。我请了广州的设计师,带来最新的时装杂志,那些紧身牛仔裤、蝙蝠衫的图片贴满了车间的黑板报。"这些能卖出去?"有老工人质疑,手里的剪刀在布料上悬着。"试试就知道。"我指着杂志上的模特,"下个月做两百条这种微喇裤,卖不出去我个人承担损失。"
打破"大锅饭"时遇到的阻力最大。原来的工资是固定的,每月三十五块,干好干坏一个样。我推行的计件工资表贴出来那天,车间里炸开了锅:"多劳多得?那老弱病残怎么办?"我把大家召集到食堂,指着墙上的标语说:"只要肯干,熟练工一个月能拿八十,是原来的两倍还多。"李婶第一个站出来:"我信小林,她不会骗我们。"
开拓省外市场时,周丽帮了大忙。她介绍的省城百货大楼采购主任,第一次来考察就皱着眉:"国营厂怎么搞得这么简陋?"我带他看新出的样品,指着流水线上的工人说:"我们的质量比广州货不差,价格还低两成。"他拿起条牛仔裤,扯了扯裤脚的明线,终于点头:"先订五千条试试。"
第一批省外的货发出去那天,卡车驶出工厂大门时,喇叭响了三声,像在宣告胜利。站在办公楼的窗前,我看着车斗上盖着的帆布被风吹得鼓鼓的,心里的踏实感比赚第一笔钱时还强烈。车间里,缝纫机的"嗒嗒"声比以前响亮了十倍,工人的笑声混在里面,像首热闹的歌。
一年后的总结大会上,财务科的老张拿着报表,声音激动得发颤:"今年利润......五十万!"台下先是安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个老工人甚至抹起了眼泪。我站在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熟悉的脸,想起刚来时他们怀疑的眼神,突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省三八红旗手"的奖状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烫金的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新家在市中心的"园丁小区",是当时少有的单元楼,双门冰箱上摆着我和工人们的合影,进口彩电里正放着《霍元甲》,小保姆在厨房炖着鸡汤,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
但每次回工厂,我都会去趟展览室。那辆破三轮车被擦得锃亮,车把上的红绸带换成了新的,旁边的展牌上写着:"1983年,从这里开始。"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车斗上,我仿佛又看见那个雨天,穿蓝布褂子的自己蹲在小学门口,数着皱巴巴的毛票,心里却装着整个世界。
有次新来的大学生好奇地问:"林总,这破车留着干嘛?"我摸着车座上的补丁,那里还留着我当年缝补的针脚:"它能提醒我,路是一步步蹬出来的,再远的地方,也是从第一个脚印开始的。"窗外的红旗随风飘扬,厂房里的机器声依旧轰鸣,像在应和着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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