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掠过红旗厂的围墙，我站在新落成的办公楼窗前，看着货车把成箱的牛仔裤运出厂区。收发室的老张突然敲门进来，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被风吹得卷了边：“林厂长，有封你的信，地址是新疆那边的。”
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邮戳盖着“塔城军分区”，拆开时掉出半片干枯的骆驼刺。陆振军在信里说边疆的冬天来得早，营房的火炉总烧不热，夜里裹着棉被还能听见窗外的狼嚎。他没提当初巷子里的对峙，只说苏晴开春就回了县城，嫁了个开拖拉机的，“听说生了个丫头，眉眼像她”。
我把信纸折成方块塞进抽屉，和那枚铜质书签放在一起。书签背面的“赠吾爱”早己被得模糊，还是那年他在军区服务社买的，说是上海产的稀罕物。后来从武装部的王干事嘴里才拼凑出真相：陆振军为了帮苏晴弄城市户口，伪造了结婚报告，被政治部查出来，不仅军衔降了一级，还被发配到边疆守仓库。“他那性子，在那边怕是熬不住。”王干事叹着气，给我看陆振军最近的照片，穿着臃肿的棉军装，脸颊被风沙吹得通红，眼神里没了从前的飞扬。
苏晴回县城那天，我恰好去长途汽车站送广州来的设计师。她背着蓝布包袱蹲在候车室的角落里，头发剪得像男孩似的，灰扑扑的棉袄袖口磨出了棉絮。看见我从软卧休息室出来，她慌忙把头埋进膝盖，露出的脖颈上还留着块淡褐色的疤痕——那是当年在军区大院，她抢我的花裙子时被钉子划破的。
“那不是苏会计家的闺女吗？”旁边卖茶叶蛋的大娘捅了捅我，“前阵子还在供销社当临时工，听说跟个军官处对象，怎么突然就回乡了？”我没应声，看着检票员喊苏晴的名字，她像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包袱带勒得肩膀发红，过安检时掉出个铁皮饼干盒，滚出来的全是一分两分的硬币。
林国栋的名字出现在省报头版时，我正在车间核对出口订单。标题是《军区司令员林国栋部署冬季演习》，照片上的他站在装甲车旁，军大衣的领口立着，鬓角的白发比去年更多了些。“厂长，这林司令跟你一个姓呢。”熨烫车间的小李凑过来看，手里的蒸汽熨斗还冒着白气。我捏着报纸的指尖微微发紧，照片里他胸前的资历章排得整整齐齐，恍惚间又看见小时候他把我架在脖子上，给我讲那些勋章的来历。
去省城参加企业家峰会时，在宴会厅碰到了林国栋的老部下张参谋，如今己是省民政厅的副厅长。他握着我的手笑：“早就听说红旗厂的林厂长年轻有为，没想到是你。”碰杯时他压低声音：“首长上个月来省里开会，还问起你呢。”我的香槟杯晃了晃，酒液溅在米白色套裙上：“他……怎么问的？”张厅长呷了口酒：“就问你厂子办得顺不顺，还说有空想去看看。”
这话让我失眠了好几天。夜里躺在新家的席梦思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总想起小时候住的军区家属院，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总在他深夜回家时亮起。有次翻箱倒柜找营业执照，从旧皮箱底层翻出张泛黄的照片：梳羊角辫的小女孩坐在男人肩头，手里举着根冰糖葫芦，男人穿着的确良衬衫，正是年轻时的林国栋。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小岚七岁生辰”，字迹和报纸上的签名如出一辙。
开春时去百货大楼考察专柜，意外撞见了林国栋的警卫员小马。他正帮家属搬电视机，看见我赶紧立正敬礼：“林厂长！”闲聊时他说林国栋去年退了休，每天在家侍弄花草，“就是记性差了些，常对着张旧照片发呆，说像他失散的女儿。”我喉头哽了哽，指着专柜里的新款风衣：“给阿姨带件吧，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小马接过衣服时，突然说：“首长书房里有本剪报，全是报道你的，边角都翻卷了。”
那天下午回厂的路上，司机说红旗厂的新流水线调试好了，德国工程师竖大拇指说“比慕尼黑的工厂效率还高”。我站在车间的玻璃观景台，看着三百多台缝纫机同时运转，布料像蓝色的河流在流水线上移动，心里突然亮堂起来——我现在拥有的，不是靠谁的庇护得来的，是踩着缝纫机踏板，一点点缝出来的。
设计室的白板上，深圳分厂的规划图用红笔圈了又圈，下个月就要破土动工。财务报表显示，今年的出口额突破了百万，美国的采购商特意飞来考察，说要把“红旗牌”牛仔裤摆进纽约的百货公司。李婶的孙子都上小学了，穿着厂里做的校服，逢人就说“我奶奶在林厂长的厂子上班”。
展览室里的三轮车被擦得锃亮，新来的大学生总围着它拍视频，说要做“改革开放创业故事”系列。我偶尔会站在旁边，看车座上的补丁在阳光下泛出浅黄，想起那个在小学门口躲雨的午后，书包里的铅笔盒叮当响，像在为未来的日子敲着前奏。
至于林国栋，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再见到他。或许是在深圳分厂的剪彩仪式上，或许是在全国企业家表彰大会的主席台上。那时我会穿着自己设计的西装，走到他面前，不是当年那个攥着衣角怯生生的小女孩，而是红旗服装集团的董事长。
“林老先生，您好。”我会伸出手，目光平静而坦荡，“我是林晚晚。”
但现在，车间主任在对讲机里喊我去看新出的样衣，外贸部的邮件提示有紧急订单，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离下班还有三个小时。我拿起钢笔在规划书上签字，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藏着比任何称谓都更响亮的答案——属于我的时代，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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