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刀切开，白天属于红旗服装厂的轰鸣声，夜晚则沉陷在军区总院消毒水的气息里。
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我己经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穿梭在还没睡醒的街道上。车间主任老张头总说我是铁打的，其实他不知道，每天凌晨趴在办公桌上打盹时，我都会把陆振军那封信压在胳膊底下，信纸边角被磨得卷了毛，也成了我撑下去的念想。苏联的订单催得紧，这批棉衣的里衬必须用新疆的长绒棉，采购员小王跑了三趟棉花厂才凑齐原料，我守在车间盯着第一批样品出炉时，指尖被烫出的水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倒比当年学踩缝纫机时更熟练了。
傍晚六点，夕阳把服装厂的烟囱染成金红色时，我己经拎着保温桶出现在医院走廊。陈妈每天都会炖好排骨汤，说病人需要营养，我总在病房的微波炉里热到温热，再一勺一勺喂给陆振军——他还不能自己吞咽的时候，护士教我用针管一点点往他嘴里推流食，每次推完，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
床头柜渐渐被我摆满了东西。从筒子楼床板下翻出来的结婚照压在最底下，照片上的我穿着红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陆振军穿着笔挺的军装，嘴角抿得像块铁板，现在看来倒像是谁欠了他钱。照片上面摆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从厂门口老槐树上摘的槐花，去年春天他总说住院部的空气太闷；罐子里插着支钢笔，是他当年得优秀军官时发的奖品，我记得他用这支笔给我写过唯一一封家书，说驻训地的星星很亮。
录音机里的内容换了又换。刚开始只有车间的机器声，后来我带着录音机去了小学门口，录下孩子们追着卖冰棍的吆喝；去了我们第一次约会的电影院，录下散场时的人潮声；甚至拜托赵铁柱回了趟陆振军的老家，录下他母亲在灶台前拉风箱的声音。每天晚上坐在陪护床上，我都会按下播放键，对着他沉睡的脸絮叨："今天三车间的李大姐又把纽扣钉歪了，我说扣工资时她哭得跟孩子似的，你说我是不是太凶？""外贸局的王科长又想蹭饭，被我用样品布料堵回去了，你以前总说我不会应酬，现在看来我长进不小吧？"
第七天深夜，我正在核对苏联订单的尺码表，铅笔尖在"XL"上顿了顿——陆振军以前总穿这个尺码的军装。陪护床的弹簧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窗外的月光刚好落在陆振军脸上，我忽然发现他的睫毛似乎颤了一下。正要凑近看，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唤突然钻入耳膜，像冰面裂开的第一丝缝隙。
"水……"
铅笔"啪"地掉在地上，在订单表上划出道歪斜的线。我扑到病床边，借着月光看清他半睁的眼睛，瞳孔虽然涣散，却确实有了焦距。"陆振军？"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忙脚乱地摸到床头灯的开关，暖黄的光线涌出来时，他干裂的嘴唇又动了动，这次我听清了，确实是"水"。
按呼叫铃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护士赶来时，我正拿着棉签在水杯里蘸水，手抖得连棉签都捏不住。主治医生连夜从家里赶来，手电筒的光束在陆振军瞳孔里晃动时，我数着墙上的挂钟滴答响了十七下，每一下都像敲在心脏上。"有反应了！"医生摘下听诊器时，白大褂的袖口沾着些许药水，"生命体征正在回升，意识在逐步清醒！"
护士们忙着调整点滴速度，我被挤在角落，看着陆振军的眼皮慢慢抬起，目光从天花板移到输液管，最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像蒙着层雾的湖面，迷茫里带着点辨认的意味，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晚……晚……"
"我在。"我挤开护士握住他的手，他的指尖比前几天暖了些，虽然还没力气，却能感觉到他在努力回握，"别说话，你昏迷了八个月，慢慢来。"
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他眼角滑下来，没入鬓角的头发里。我这才发现，他两鬓竟然有了些白发，像落了层霜。那个总说自己年轻力壮的陆营长，终究还是被这场伤病拖垮了些。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在看一株枯木重新发芽。陆振军第一天能说完整的句子时，说的是"厂里的机器没停吧"，气得我把苹果核塞到他手里；第一次试着坐起来，他咬着牙撑了三分钟，额头上的汗滴在被子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却非要逞强说"再来一次"；医生允许下床时，他攥着我的胳膊练习走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却不肯用助行器，说"军人不用那玩意儿"。
那天我刚削好苹果，他突然盯着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手问："为什么……帮我？"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他脸上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倒让我想起两年前那个雨夜，他也是这样盯着我，眼神里藏着说不清的情绪。
"因为那封信。"我把苹果切成小块，叉起一块递到他嘴边，"你说'等任务结束重新认识'，我来看看说话不算数的人长什么样。"
他嚼苹果的动作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两下："你……原谅我了？"
"没那么容易。"我收回叉子，自己咬了口苹果，脆甜的汁水溅在嘴角，"当年你让我滚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今天？不过嘛——"我晃了晃手里的苹果块，"你用半条命还了债，我们暂时扯平。"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要闹脾气，却看见他低头盯着被子上的格子纹路，声音轻得像叹息："部队给我办了病退。"阳光照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泛着银光，"我这身体，扛不动枪了。除了当兵，我什么都不会。"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酸酸涩涩的。想起他说过最大的梦想是当将军，想起他训练时总说"军人的价值在战场"，现在却要面对这样的结局。我把最后一块苹果塞进他嘴里，擦了擦手站起身："巧了，我厂里缺个保安科长。"
他猛地抬头，眼睛里的光像是被风吹燃的火星："你说什么？"
"服装厂人多眼杂，总丢布料。"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抽芽的柳树，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保安科现在归我首管，科长得是我信得过的人。工资嘛，比你当兵时低，不过包吃住，食堂大师傅做的红烧肉比部队食堂强。"
他盯着我的背影，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晚晚，你……认真的？"
"爱干不干。"我转过身，看见他眼里的光己经烧得很旺，嘴角忍不住来，"反正有的是人想干。你要是来，明天就开始复健加练，不然连厂区巡逻都跟不上。"
走到门口时，他的声音追了上来，带着我熟悉的那种坚定，像是在训练场上下达命令："晚晚，这次我会好好追你。不是因为你爸是首长，不是因为愧疚，就因为你是林晚晚。"
走廊里的消毒水气味似乎淡了些，混着从窗外飘进来的槐花香。我没回头，只是扬了扬手里的保温桶："先把复健做好吧，老同志。追我得跑五公里呢，你现在这体能，怕是连厂区门都出不去。"
推开病房门的瞬间，春日的阳光涌了进来，暖洋洋地裹住全身。口袋里的录音机不知何时被碰开了开关，里面传出车间缝纫机欢快的哒哒声，像是在为谁打着轻快的节拍。我低头摸了摸录音机，突然觉得，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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