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晴满月那天，初夏的阳光把晚晴百货的玻璃幕墙照得透亮，反射出的光斑在对面的红砖楼上跳跃，像撒了一把碎金。我站在五楼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楼下的景象尽收眼底——自动扶梯载着拎着购物袋的人群缓缓流动，像两条永不停歇的彩色河流；家电区门口的红色横幅被风掀起边角，"凭票抢购"西个黄字在阳光下格外扎眼；连侧门卖冰棍的老太太摊位前，都排着弯弯曲曲的长队，竹筐上盖着的棉被时不时被掀开一角，露出里面冒着凉气的绿豆冰棍。
三十万元。这个数字在1985年的账本上，足以让任何一个商人倒吸凉气。我想起三年前蹲在筒子楼里，用算盘核对着服装厂第一笔订单时的样子，那时整个车间的月产值还不到五千块。
"林总，这是上个月的财务报表。"老周的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兴奋，他把牛皮纸文件夹放在红木办公桌上，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敲了敲，"净利润五十二万八千元，比去年同期增长了三倍多！特别是家电区，那批从南方调过来的双门冰箱，溢价三成还被抢空了。"
我翻开报表，钢笔在"服装区毛利率42%"处停顿了一下。丝绸连衣裙的订单己经排到了秋收，上海来的设计师上周刚交了新图样，领口绣着的缠枝莲纹样，是我凭着模糊记忆描述的——2023年时装周上见过的改良旗袍样式，没想到在1985年的市场里掀起了热潮。
"百货大楼的扩改建方案，设计院那边出了初稿。"老周补充道，递过来一卷蓝图，"您之前说要加建儿童游乐区，他们说可以把顶楼的露台利用起来，搭个玻璃花房当亲子活动区。"
我展开蓝图，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图纸上，把"层高3.8米"的数字晒得发烫。恍惚间又想起那个"梦"里的场景：2023年的购物中心里，孩子们在恒温泳池里扑腾，家长们坐在旁边的咖啡馆刷着手机。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按了下去——步子不能迈太快，现在的顾客连自动门都还觉得新鲜，得一步一步来。
"童装区要提前备货。"我在报表边缘写下备注，"跟针织厂说，下个月开始做加绒款，入冬前要铺满货架。"老周点头应着，钢笔在笔记本上划拉的声音，和楼下传来的电车铃铛声奇妙地混在一起。
他转身要走时，忽然停住脚步："林总，陆厂长刚才又来电话了。"他挠了挠头，语气里带着点笑意，"说小念晴今天特别精神，盯着天花板上的气球看了半个钟头，还抓着他的手指不放......"
我捏着钢笔的手指顿了顿，办公桌上的相框里，林念晴皱着鼻子打哈欠的样子被定格在黑白照片里——陆振军非要用部队的老式相机拍，说这样显得有年代感。这一个月来，我每天清晨踩着露水来百货大楼，深夜带着一身商场的烟火气回家时，孩子早就睡熟了，只能借着台灯看两眼她泛红的脸颊。
"让后勤科把给员工发的满月礼分了。"我合上报表，起身时碰到了桌边的搪瓷缸，里面的菊花茶洒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浅黄，"就是那批从杭州订的丝巾，每个女同志一条，男同志发搪瓷杯。"
老周应声离开后，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挂钟在"咔哒"作响。我走到衣架前取下外套，指尖拂过衣襟上别着的胸针——陆振军亲手做的，用弹壳磨成的梅花形状，他说这是"军功章换的"，现在每天在保安科盯着监控屏幕，倒比当年在部队时更像个"管家公"。
电梯下降时，镜面里映出我略带疲惫的脸，眼角的细纹是这几年熬出来的。但嘴角的弧度骗不了人——刚才老周说，家电区的售货员小张，用这个月的奖金给乡下的爹娘盖了新房；童装区的李姐，儿子靠着百货大楼的助学金考上了重点中学。这些琐碎的好日子，比账本上的数字更让人踏实。
走出百货大楼时，阳光正好斜照在门廊的立柱上，把"晚晴百货"西个铜字镀上金边。陆振军抱着孩子站在对面的树荫下，军绿色的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还没褪尽的疤痕。他看见我，立刻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另一只手笨拙地晃了晃手里的保温桶——陈妈炖的鲫鱼汤，说给我补身子。
林念晴在他怀里眨了眨眼，小拳头突然松开，像是要抓住什么。我快步走过去，正好接住她挥舞的小手，掌心传来的温度烫得人心头发软。远处的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百货大楼里的缝纫机声隐约传来，混着陆振军低声哼着的跑调儿歌，成了1985年这个午后最鲜活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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