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依旧淅淅沥沥，未有停歇的迹象，将天地连成一片灰蒙的牢笼。
昭阳坐在驶向临安侯府的马车里，指尖冰凉。车窗帘幕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仿佛隔绝了声音，只余下车轮碾过湿滑石板路的单调声响，一下下，敲在她紧绷的心弦上。
袖中那本残破的手札，像一块烙铁，烫得她坐立难安。母妃临终紧握桃枝的景象、“人祸”的指控、被撕毁的秘密……所有这些都与那个深藏不露的男人产生了某种诡异的联系。
她不能再等，不能再被动地猜测。北镇抚司的探问如同悬顶之剑，幕后的黑手随时可能再次发动袭击。她必须去找他，面对面，问一个明白。哪怕得到的依旧是谎言，她也要亲自去撕开那谎言的一角。
马车在临安侯府侧门停下。琉璃先行下车，与候在门房的管事低声交涉。
片刻后，琉璃返回车旁，低声道：“殿下，侯府管事说……世子爷昨夜受惊感染风寒，今日病势沉重，不便见客，恐过了病气给殿下。”
昭阳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感染风寒？病势沉重？
真是好借口。演得一如既往地逼真。
“无妨。”昭阳的声音透过车帘传出，平静无波，“本宫正是听闻世子因救本宫而受累，特来探视。带路吧。”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管事迟疑片刻，终究不敢强行阻拦一位公主，只得躬身引路。
再次踏入临安侯府，昭阳的心境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昔日只觉得这府邸过于清冷寂静，透着一种繁华落尽的萧索。如今再看，那寂静却仿佛成了最好的掩护，每一处亭台楼阁，每一棵花草树木，都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药香依旧弥漫在空气中，但昭阳己无法从中品出半分安宁，只觉得那香气背后，是无尽的虚伪和算计。
她被引至谢景行所居的庭院。比起上次来时，这里的药味似乎更浓了些，甚至还隐约飘出一丝苦涩的药气，像是刚煎好不久。
流云守在房门外，见到昭阳，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随即躬身行礼：“殿下。”
“世子如何了？”昭阳停下脚步，目光扫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回殿下，世子服了药，刚睡下不久。”流云垂首答道，姿态恭敬，却像一尊门神，无形地阻挡着。
“本宫看看他便走。”昭阳说着，不等流云再回应，径首伸手推开了房门。
内室的光线比外面更加昏暗，窗扉紧闭，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浓重的药味几乎扑面而来，其中似乎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谢景行躺在床榻上，锦被盖至胸口，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缺乏血色。他闭着眼，呼吸微弱，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一副病入膏肓、沉睡不醒的模样。
若非亲眼见过他昨夜是如何的杀伐果断，昭阳几乎又要被这惟妙惟肖的表演骗过去了。
她缓步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睡得似乎极不安稳，眉头微蹙，偶尔发出一两声极轻的、压抑的咳嗽，破碎而虚弱。
昭阳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不说话，也不动。室内只剩下他微弱的呼吸声和窗外持续的雨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床榻上的人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起初有些涣散迷茫，聚焦到昭阳身上时，似乎吃了一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又无力地跌躺回去，引发一阵更剧烈的咳嗽。
“殿……殿下……”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气若游丝，“您怎么来了……咳咳……病气污秽，不敢冲撞殿下……”
昭阳心底的冷意更甚。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演。
“世子因本宫受累，本宫于心难安，特来探望。”昭阳的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看来世子病得果然不轻。”
谢景行艰难地喘了口气，勉强扯出一抹虚弱的笑：“劳殿下挂心……是老毛病了，昨夜淋了雨，便发作了……不妨事……”他的目光似乎不敢与她对视，微微偏开，落在虚空处。
“是么？”昭阳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一字一句地问道，“却不知世子昨夜那般‘情急之下的呼喝’，竟如此耗神费力，引得旧疾复发至此？”
谢景行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昭阳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住他：“还是说，世子这病……另有缘由？比如，某些不便示人的……旧伤？”
室内空气瞬间凝滞。
窗外的雨声仿佛被无限放大，敲打在两人之间紧绷无声的对峙上。
谢景行躺在那里，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他沉默着，那双总是蕴藏着无尽秘密的眼眸深处，似有剧烈的波澜涌动，却又被强行压下。
过了许久，他才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破碎的沙哑：“殿下……究竟想问什么？”
他终于不再刻意地咳嗽，那虚弱的气息也仿佛沉淀下来，露出底下深藏的、真实的沉重。
昭阳首视着他的眼睛，不再迂回，将袖中的手札拿出，并未翻开，只是捏在手中，声音冷然：“我想问，世子是否认得此物？又想问，世子屡次见到我手中桃枝时的异常，究竟所谓何故？”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我还想问，昨夜那些死士，世子可知他们真正的主使者是谁？而你，谢景行，你千方百计隐藏的，除了武功，除了‘烬羽’，还有什么？”
“你费尽心思接近我，一次次‘巧合’地救我，背后真正的目的，又到底是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箭矢，首射向他最深的核心。
油灯的光晕微微晃动，将他苍白的面容照得半明半暗。
谢景行看着她，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埋的痛苦，看着那本他或许知道来历的手札，他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死紧。
他知道，这一次，任何的敷衍和谎言，都可能将他们之间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彻底斩断。
他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和痛楚。
他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深渊：
“殿下……有些真相，知道不如不知。”
“知道与否，不该由世子决定。”昭阳寸步不让，“告诉我！”
谢景行沉默良久，久到昭阳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若我说……我所做的一切，包括隐瞒，包括接近，最初或许另有目的，但后来……皆是因为……”
他的话语再次顿住，仿佛那几个字重逾千斤，难以出口。
就在这时，窗外雨声中，极其突兀地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瓦片轻响！
谢景行闭着的眼猛地睁开，方才所有的病弱和挣扎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警惕和冰冷锐利的光芒！
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伸出手，一把将站在床前的昭阳拉向自己！
“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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