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漫天，却掩不住长公主府里未散的素白余韵。
姜昭阳坐在镜前，看着铜镜里那张被凤冠压得微微低垂的脸。
描金的凤冠霞帔是萧贵妃一早让人送来的，绣工精致得晃眼，金线在晨光里流淌，像极了萧贵妃方才说话时眼底那抹掩不住的得意。
她忽然想起临行前父皇召见时的嘱托，说她母后不在了，府中无人主持大局，萧贵妃身份尊贵，让她出面主持出嫁仪式再合适不过——一来全了皇家仪制，二来是盼着萧家势大，萧贵妃断不会在这种场合小气，免得明里苛待让外邦使臣看了大周的笑话。
说到底，不过是萧家兵权在握，朝堂之上无人敢轻撼，这种上台面的仪式，也只能让她来风光露脸，堵住悠悠众口罢了。
“昭阳啊，这凤冠是当年先帝赐给我的，如今转赠于你，也算全了皇家体面。”
萧贵妃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语气温柔得像春日暖风，“你母后不在了，哀家便多疼你些。到了燕国，可不能失了我们大周的气度。”
气度？！
姜昭阳指尖攥着衣袖，指节充血。
她母后的灵柩还停在偏院，今日才是头七，尸骨未寒，仇人的“恩赐”就己铺天盖地。
那日她攥着从母后掌心摸到的带血银扣，赶到太医院时，值守的正是萧家远亲萧文仲。他身后药柜最上层的紫檀匣子，锁扣样式竟和萧丞相袖口常闪的金光纹路如出一辙。
可当她捧着药方冲到父皇面前，换来的只有一句“公主哀思过度，胡言乱语”。
如今父皇的眼神躲闪，鬓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她懂，萧家手握兵权，父皇不敢动。
“公主，该上轿了。”
侍女青禾的声音带着哽咽，将一方绣着兰草的帕子悄悄塞到她手里。那是她母后生前最爱的纹样，也是她昨夜连夜让青禾缝进衣襟夹层的。
“青禾，”
她声音轻得像叹息，
“你年龄最小，我就不带你去北狄了。你留下来照顾好六皇子。”
顿了顿又补道，“我没让昊儿知道今日启程，他性子烈，见了这场面定会哭闹，徒增伤感。张太妃那边也只说午后动身，免得她老人家挂心。”
青禾红着眼点头：“长公主放心，六皇子还在书房温书，奴婢按您的意思瞒着呢，张太妃那边也遣人回话了，只说让您一路顺遂。小公子每日的汤药奴婢会亲自盯着，绝不让旁人插手。”
正说着，门外走进一个身着青衫的侍女，眉目沉静，见了昭阳便屈膝行礼，动作利落却无声。
青禾低声补充：“公主，这是韩将军昨夜让人送来的，说是自小培养的忠仆，虽不能言语，却一身奇艺，是忠心耿耿的死士，往后能贴身护您周全。”
昭阳看向那侍女，见她腰间隐露剑柄轮廓，眼底是全然的恭敬与坚定，便微微颔首，青禾会意，引她立在身侧。
姜昭阳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涩意。她抬手，让喜儿为她系紧霞帔的系带。
铜镜里，凤冠上的明珠晃了晃，映出窗外萧贵妃额外带来的那西箱金银珠宝。
红漆木箱敞开着，珍珠玛瑙、翡翠玉器堆得满满当当，像是在炫耀着胜利者的慷慨。可姜昭阳知道，这些不过是萧贵妃用来堵住悠悠众口的筹码——看，即便先皇后不在了，萧家对长公主也是极尽体面的。
她站起身，凤冠的重量压在头顶，却压不住心口翻涌的恨意。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极轻的风，吹得烛火微微摇曳。
她将一身素缟贴身穿着，外头再罩上这袭大红嫁衣。内里细密的针脚缝着对母后的哀思孝心，外头刺目的金线裹着和亲公主的使命荣光，一素一红叠在身上，既是对逝者的告慰，也是对家国的担当，半点没失了皇家公主的体面。
她从妆奁深处翻出积攒的赏赐，那些年父皇赏的玉佩、宫宴上得的珠串，还有母后留的几对玉镯，都用锦盒仔细盛着。
见着廊下站着的几个宫人——都是跟着她从东宫到长公主府、这次远嫁燕国带不走的老仆，便让青禾一一分过去。指尖着锦盒边缘，她声音放得柔缓：
“跟着我这些年辛苦你们了，这些物件留着吧，好歹是个念想。往后在府里或出宫去，都仔细些身子。”
宫人们捧着锦盒，有的红了眼眶，有的屈膝叩谢，她却别过脸，怕多看一眼，眼底的不舍会泄了气。
府门外传来迎亲的鼓乐声，喧闹得刺耳。姜昭阳一步步走出房门，穿过回廊时，正厅方向传来礼乐声，父皇一身龙袍立在阶前。
她敛衽上前，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礼，声音平静地叩别：“儿臣姜昭阳，拜别父皇。”
父皇喉间动了动，终是只道：“此去燕国，保重自身。”
她磕下头去，再起身时，目光忍不住瞟向偏院的方向。那里的白幡还在风里飘，像极了母后临终前望着她的眼神，带着未尽的牵挂。
萧贵妃正站在正厅门口等着，见她出来，立刻扬起温婉的笑：“昭阳这一身真是绝色，燕王见了定会欢喜。”
她上前虚扶一把，指尖擦过姜昭阳的衣袖，语气压低了些，带着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凉意，“你母后最疼你，定也盼着你风光大嫁。”
姜昭阳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翻涌的寒芒。她微微屈膝，声音平静无波：“谢贵妃娘娘费心。”
费心？费心在她母后头七之她嫁给一个老头，费心用这一身红妆，彻底抹去母后存在过的痕迹。
姜昭阳行完大礼，跪别了父皇后，头也不回地走向轿辇。
踏上花轿的那一刻，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长公主府的匾额。
朱红的“凤栖宫”三个字在红绸映衬下，竟显得有些模糊。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只是大周长公主，她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孤女，是要在异国他乡步步为营的棋子。
花轿缓缓抬起，鼓乐声渐远。姜昭阳在摇晃的轿子里闭上眼，将那母后去年赐的及笄礼匕首紧紧攥在掌心。身侧的哑巴侍女静静立着，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像是母后的手在轻轻握住她。
“母后，等我。”
她在心底默念，“等我和昊儿活下去，等我们把萧家欠您的，一点一点，连本带利讨回来。”
轿外阳光正好，红绸纷飞，无人知晓这顶风光无限的花轿里，藏着怎样一颗泣血隐忍的心，更无人知晓，一场横跨两国的复仇棋局，己随着这顶花轿的远去，悄然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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