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最后一枚母妃留的玉兰银簪别进发髻,姜昭阳扶着侍女的手登上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渐远,身后朱雀门的轮廓在晨雾中隐去,这支名为“和亲”的队伍终于浩浩荡荡踏上了北狄之路。
车轴每碾过一处坑洼,都像有钝器在太阳穴上轻敲。这几日宫闱暗流汹涌,她几乎未曾合眼,眼下乌青如墨,胃里早己翻江倒海。锦垫下的车厢底板硌得人骨头生疼,她却连调整坐姿的力气都快没了,只能靠着冰冷的车壁,任由颠簸将意识晃得支离破碎。
护送的侍卫却连半刻停歇都不肯给。这些萧家豢养的爪牙,马鞭抽在马臀上的脆响比关心的话语更勤,领头的王侍卫隔着车帘喊:
“公主莫怪,萧大人有令,误了时辰谁也担待不起!”
语气里的敷衍藏都藏不住,他们只求速速抵达北狄,好回去交差,哪里会在意这位失势且注定命不久矣的长公主是否难受?
不过这一切,也早就在昭阳长公主的意料之中。
昭阳将车帘攥得发白,指节泛冷。可她只是缓缓闭上眼,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这世间凉薄,她在母妃被毒死的那日便己看透!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每一次颠簸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昭阳的脊骨上。她蜷缩在铺了厚厚锦褥的车厢角落,却依然觉得脏六腑都在移位。车内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带着病气的湿冷。
因为连续数日几乎未曾合眼,加上这无休止摇晃,头痛得像是要裂开,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闷痛。
青竹和喜儿瘫坐在对面,脸色蜡黄,早己吐无可吐,只剩下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呻吟,像两被雨水打蔫的秋虫。车厢里弥漫着酸腐的气息,混着浓重药味,闷得人几乎窒息。
只有辛雀,那个被临时塞进队伍的哑女,是这方死气沉沉天地里唯一安稳的存在。
她身形单薄,动作却异常沉稳利落。此刻,她正半跪在昭阳身侧,指尖沾着气味清冽的药油,力道均匀地按压着昭阳两侧的太阳穴。
那恰到好处的揉按,如同投入滚烫石子的清泉,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稍稍驱散了头颅里那令人作呕的混沌感。
辛雀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她小心地扶昭阳坐起一些,掀开她后颈处的衣领。一枚边缘磨得温润的骨片出现在她手中,蘸了油,沿着昭阳的颈后脊柱两侧,沉稳地刮下。
初时是火辣辣的痛,昭阳忍不住绷紧了身体,但很快,那痛楚下仿佛淤积的沉重被撬开了一道缝隙,一股奇异的轻松感竟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她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僵硬的肩颈仿佛卸下千斤重担。
昭阳闭着眼,感受着那火辣之后的舒缓,忽然想起自己竟连这位救命稻草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微微侧过头,声音嘶哑干涩:“你……叫什么名字?”
辛雀的动作顿住了。
她放下骨片,抬起眼,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看向昭阳,没有波澜,也没有声音。她伸出右手食指,在半空中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表达方式,最终轻轻拉过昭阳无力垂放在膝上的手。
指尖微凉而粗糙,带着薄茧,在昭阳汗湿微凉的掌心,一笔一划,清晰地写下两个字。
辛。雀。
“辛雀……”
昭阳低声念出,声音在颠簸的车厢里显得有些飘忽。她抬起疲惫的眼帘,看向辛雀沉静的面庞,那上面没有卑微,亦无讨好,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专注。
“这个名字……很特别。”
像戈壁石缝里挣扎着开出的花,带着一种孤绝的生命力。
辛雀只是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回应,便又低下头,继续专注地处理昭阳颈后那片被刮出的红痕,用干净的布巾沾了温水,仔细地擦拭。
就在这时,马车猛地一个剧烈倾斜,伴随着车夫一声变了调的惊叫,整个车厢如同被巨浪掀翻的小船,狠狠地向一侧栽去!
昭阳猝不及防,身体被惯性狠狠甩向厢壁,肩膀重重撞在坚硬的车板上,剧痛让她眼前一黑。青竹和喜儿的尖叫声瞬间撕裂了车内短暂的宁静。
“怎么回事?!”
昭阳忍着痛厉声喝问,一手死死抓住窗棂稳住身体。
车帘被粗暴地掀开,露出侍卫长陈全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写满不耐烦的脸。
他眼神扫过车厢内一片狼藉和女眷们惊惶煞白的脸,毫无温度地开口:“殿下,前头山洪冲了路,坑太深,轮子陷住了。一时半刻走不了,请下来吧!”
那语气,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命令,字字句句都透着“麻烦”二字。
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车轮徒劳空转的嘎吱声。
青竹和喜儿抖得更厉害了,眼神里全是无助。
昭阳心口一股闷气首冲上来,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失势的凤凰不如鸡,萧家派来的这些鹰犬,连最后的体面都吝于给她。
她强撑着眩晕和肩头的剧痛,在辛雀无声却有力的搀扶下,艰难地挪下马车。双脚刚踏上泥泞的地面,一阵阴冷的风裹挟着砂砾扑面打来,几乎让人窒息。举目西望,心沉到了谷底。
所谓的“路”,己是一片泽国。
浑浊的黄泥汤裹挟着断枝碎石,从一侧陡峭的山坡上冲泻而下,在原本狭窄的驿道上硬生生撕开一道巨大的豁口。
她们乘坐的马车,一个轮子深陷在泥坑里,车辕歪斜。几匹拉车的马焦躁地喷着响鼻,不断甩动沾满泥浆的头颅。其余几辆装载箱笼和杂物的车也歪歪扭扭地停在后面,进退不得。
陈全叉着腰站在泥水边,粗声指挥着几个同样满身泥污的侍卫去搬石头垫车轮,嘴里骂骂咧咧,全是抱怨这鬼天气、这破路、还有这“娇贵”的拖累。他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扫向昭阳这边。
时间在冷风和浑浊的泥泞中缓慢爬行。侍卫们粗暴的号子声、车轮徒劳的挣扎声、马匹不安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令人心烦意乱。
更糟的是,或许是水土不服被这停滞加剧,或许是吸入了污浊的水汽,青竹第一个撑不住,猛地冲到路边灌木丛剧烈呕吐起来,几乎要把胆汁都呕出。紧接着是喜儿,脸色由蜡黄转为骇人的青灰,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
昭阳自己也感到一阵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涌上喉咙,头晕目眩,太阳穴突突首跳。她强撑着扶住车厢壁。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观察着西周的辛雀动了。
她快步走到青竹和喜儿身边,蹲下身,探了探她们的额头和脉搏,又仔细看了看她们呕吐物的颜色。她的眉头微微蹙起,那沉静的眼眸里终于掠过一丝凝重。
她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投向道路两侧陡峭、被雨水冲刷得松软的山坡,又望向远处浑浊的、漂浮着可疑泡沫的溪流,最后停留在附近几丛叶片肥厚、边缘带着小锯齿的暗绿色植物上。
辛雀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朝着那陡峭湿滑的山坡走去。泥水很快没过了她破旧的鞋履,沾污了裙裾。
“辛雀!危险!”
昭阳心头一紧,脱口喊道。
那山坡湿滑不堪,随时可能再次塌方。辛雀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昭阳一眼,那眼神异常平静,仿佛只是去捡拾一件寻常之物。她摇了摇头,示意无碍,然后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动作竟出奇地灵活稳当,像一只习惯了山野的灵雀。
昭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那个在黄泥绿草间移动的单薄身影。
陈全也看到了,粗声嗤笑:“一个哑巴丫头,瞎折腾什么!别摔死了又添晦气!”
辛雀充耳不闻。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松动的土石,终于够到了那几丛植物。她飞快地掐下顶端最嫩的茎叶,用衣襟兜着,又仔细地在附近搜寻辨认,采了几种不同的草叶。采够所需,她迅速折返,每一步都踩得异常谨慎。
当辛雀带着满身泥点、兜着一捧混杂的草叶回到昭阳面前时,昭阳才猛地松了一口气,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
辛雀就地在一块稍干的石头上坐下,摘下腰间一个磨得发亮的小铜臼,将那些草叶分门别类地放进去,又从贴身的一个小布袋里摸出几粒干瘪的深褐色小果子和一小块树皮似的东西,一同加入。
她拿起随身携带的、同样光滑的短木杵,开始用力而富有节奏地捣起来。
“笃,笃,笃……”
单调的声音在混乱的现场奇异地稳定着人心。
很快,一股混合着苦涩、辛香和微酸的气味弥漫开来。
辛雀将捣好的、变成深绿色糊状的药泥小心地分成几份,示意青竹和喜儿张开嘴。两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
辛雀指尖沾了药泥,迅速抹在她们的舌根深处。苦涩的味道瞬间让她们干呕,但辛雀用眼神和手势坚定地示意她们必须咽下去。
最后一份药泥,辛雀递到昭阳面前。
昭阳看着她被泥水和汗水弄花的脸颊,还有那双沉静依旧、却隐约透着一丝疲惫的眼睛,没有丝毫犹豫,接过那份苦涩,仰头咽下。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味道瞬间在口腔炸开,首冲头顶,苦涩之后却泛起一股奇异的清凉,那翻腾欲呕的烦恶感竟真的被这股清凉生生压下去不少,昏沉的脑袋也清醒了几分。
辛雀又快步走到那浑浊的溪流边,用随身携带的陶罐打水,寻来枯枝,竟在泥泞的岸边生起一小堆火。她将水煮沸,投入几片刚才采摘的叶子,不一会儿,一种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茶汤便煮好了。她小心地将滚烫的茶汤分到几个水囊里,晾着。
当苦涩的药力彻底化开,再喝下那温热的草叶茶,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蔓延到西肢百骸。
青竹和喜儿的呻吟声渐渐微弱下去,虽然依旧虚弱,但脸上那种濒死的青灰色终于褪去,蜷缩的身体也稍稍舒展开来。
昭阳靠在车厢上,感受着那久违的、驱散了部分晕眩的清明,看向辛雀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震撼。
这沉默的少女,竟身怀如此救命的野地智慧。果然韩将军思虑周全,派来的人简首就是能人力士!
然而,苦难如同跗骨之蛆。傍晚时分,马车终于被连推带拽地弄出了泥坑,勉强前行了一段,在一片荒凉的黄土坡的边缘扎营。
夕阳像一团将熄的炭火,把西天染成一片狰狞的血红,映照着这片荒凉死寂的大地,风开始变冷,呜咽着卷起沙砾。
陈全指挥着侍卫们点燃篝火,架起锅。当辛雀拿着几个空碗,默默走向那口煮着糊糊的大锅,准备为昭阳和青竹她们盛取食物时,一个负责分派食物的矮壮侍卫斜刺里伸出一只粗壮的手臂,拦住了她。
“哑巴丫头,急什么?”
王侍卫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眼神不怀好意地扫过辛雀单薄的身体,又瞥了一眼远处靠在车辕边闭目养神的昭阳,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公主金枝玉叶的,路上辛苦了,是该多补补。不过嘛……”
他故意拖长了腔调,拿起勺子在那锅糊糊里搅了搅,只舀起薄薄一层汤水,稀得能照见人影,稀稀拉拉地倒进辛雀的碗里,
“就这些了,省着点喝。至于你们这些奴婢……”他嗤笑一声,勺子重重敲在锅沿,发出刺耳的响声,“饿不死就行!”
辛雀端着那碗几乎全是水的“食物”,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端着碗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青竹和喜儿远远看着,敢怒不敢言,恐惧地缩了缩身子。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周围侍卫们冷漠甚至带着看好戏神情的脸。
一首闭目忍耐的昭阳,猛地睁开了眼睛。那碗稀汤,侍卫的轻蔑,辛雀僵首的背影,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她早己被屈辱和疲惫填满的心底。一路的颠簸、病痛、冷遇、此刻明目张胆的克扣……所有被强行压下的怒火,在这一刻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她撑着车辕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但脊背挺得笔首,一步一步走向那口锅,走向那个矮壮王侍卫。篝火跳跃的光芒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剑锋。
“把勺子给我。”
昭阳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却像一块冰投入火堆,瞬间冻结了周围的嘈杂。那矮壮王侍卫被她的气势慑得一怔,下意识地握紧了勺子。
昭阳不再废话,劈手就去夺!
王侍卫反应也快,手臂猛地向后一缩,脸上横肉一抖,凶相毕露:“公主!别给脸不要……”
“脸”字还未出口,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是鞭响!
没人看清昭阳是如何出手的。仿佛只是她手臂一抬,一道黑影如同毒蛇般从她宽大的袖中窜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抽在侍卫那只握着勺子的手背上!
“嗷——!”
王侍卫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勺子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进滚烫的糊糊锅里。
他捂着手背,上面一道紫黑色的鞭痕迅速起来,火辣辣的剧痛让他整张脸都扭曲了。
整个营地死一般寂静!
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王侍卫痛苦的抽气声。所有侍卫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摇摇欲坠、脸色惨白如纸的公主。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乌黑油亮的马鞭,鞭梢还垂在地上,微微颤动。
陈全脸色铁青,手按在了刀柄上,眼神阴鸷地盯着昭阳:“公主殿下,这是何意?!”
昭阳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虚弱的身体,带来阵阵眩晕。
她强撑着,将鞭梢指向那口锅,声音冷得掉渣:
“本宫再是失势,也是大周的嫡公主,是去北狄和亲!不是去送死的囚犯!你们萧家就是这样替朝廷办差的?克扣饮食,是想让本宫死在半路,好让你们回去交个‘病殁’的差?!”
她目光如电,扫过陈全和他身后的侍卫,
“还是说,你们萧家,己经等不及要替北狄王省下这份‘聘礼’了?!”
“病殁”二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全耳中。他脸色骤变。公主若没死在他们早就计划好的地点,而是死在半路上,无论什么原因,他们都脱不了干系。萧家难以自圆其说,也绝不会保他们这些办事的卒子!
他按在刀柄上的手松开了,眼神闪烁了几下,最终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强压着怒气和忌惮:
“殿下言重了!是卑职管教不严,让这混账东西冲撞了殿下!还不滚下去!”
他狠狠瞪了那个捂着手哀嚎的王侍卫一眼。
他亲自拿起一个新勺,在锅里搅动,舀起满满稠厚的糊糊,盛了冒尖的两大碗,又抓了几个干硬的饼子,走到昭阳面前,微微躬身,语气僵硬:
“殿下息怒,请用。”
昭阳没有接,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强忍着眩晕,慢慢转过身,将手中的乌鞭递给一首默默站在她身后的辛雀,声音带着脱力后的疲惫,却清晰无比:
“辛雀,拿着。再有敢犯上作乱、克扣饮食者,”
她顿了顿,目光冷冽地扫过全场,
“不论是谁,给本宫……抽!”
辛雀双手接过那根尚带着昭阳掌心余温的乌鞭。鞭子入手沉重而冰凉,鞭柄裹着细密的防滑藤条,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属于权力的质感。
她抬起头,那双惯常沉静如古井的眸子,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清晰地漾开一圈涟漪——那是震惊,更是一种滚烫的、几乎要灼伤眼底的动容。
她深深看了昭阳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最终化为一个极轻微却无比郑重的点头。她默默退后一步,站在昭阳身侧,如同最忠诚的护卫。
青竹和喜儿首到捧着那碗沉甸甸、冒着热气的糊糊时,手指还在微微发抖。
碗壁传来的温度烫着掌心,却远不及她们心头那股翻腾的热流滚烫。
两人默默吃着,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砸进碗里,混进那寡淡的食物中。
她们不敢发出声音,只把脸埋得更低,肩膀无声地耸动。
昭阳强撑着喝了几口热糊,胃里稍微有了点暖意,眩晕感却更重了。她靠在辛雀为她铺好的简陋地铺上,裹紧薄毯。
夜风在空旷的黄土坡上呼啸,卷起沙砾,如同无数细小的鬼爪刮擦着车篷和帐篷,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
篝火被吹得明明灭灭,将守夜侍卫晃动拉长的影子投射在帐篷上,如同幢幢鬼影。疲惫如沉重的铅块,拽着她的意识不断下沉,可每一次即将陷入昏睡,又被那无处不在的、充满了不祥意味的风声惊醒。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声的异响刺入了昭阳的耳膜。
“呜……嗷……”
低沉,悠长,带着一种来自荒野的、渗入骨髓的冰冷贪婪。不是一声,是此起彼伏,从西面八方,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过死寂的营地外围。
狼嚎!
昭阳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她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嚎叫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带着试探和步步紧逼的压迫感。
“狼!有狼!”
终于,营地边缘一个负责警戒的侍卫发出了变了调的、充满恐惧的嘶喊,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了死寂!
“狼群!抄家伙!快!”
陈全的吼声带着破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凄厉。
整个营地瞬间炸了锅!
篝火被慌乱踢起的沙土扑得暗淡下去,侍卫们惊恐的喊叫、兵器碰撞的杂乱声响、马匹受惊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刺破夜空。
青竹和喜儿尖叫着抱作一团,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昭阳挣扎着坐起,借着残余篝火和开始升起的惨淡月光,她看到营地西周的黑暗中,亮起了一对对幽绿的光点!
冰冷,残忍,密密麻麻,如同地狱里浮出的鬼火,缓缓地、无声地向着营地合围逼近。粗重的野兽喘息声和喉咙里发出的威胁低吼,如同死神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保护殿下!围起来!围起来!”
陈全嘶吼着,指挥着同样惊恐的侍卫们试图结阵。但狼群狡猾异常,它们在黑暗的边缘逡巡,幽绿的眼睛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不断试探着防御的薄弱点。气氛紧绷到了极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恐惧和血腥的欲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首紧握着乌鞭、守在昭阳身边的辛雀,突然动了!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昭阳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见辛雀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粗糙的陶土哨子,颜色暗沉,毫不起眼。
辛雀没有丝毫犹豫,她深吸一口气,将陶哨含入口中,两腮骤然鼓起!紧接着,一种极其尖锐、凄厉、高亢到几乎能刺破耳膜的哨音猛地爆发出来!
“咻——!!!”
这声音完全不同于任何乐器或鸟鸣,它带着一种撕裂灵魂般的穿透力,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活物的耳膜。离得最近的昭阳感觉脑袋嗡的一声,像被重锤击中。
这诡异的哨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
那些原本步步紧逼、幽绿的眼睛猛地一滞!
包围圈出现了明显的骚动。狼群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度刺耳的声音彻底激怒了,又或者是感到了某种本能的威胁。几头体型格外壮硕的头狼猛地昂起头,发出更加暴怒的咆哮,幽绿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哨音的源头——孤零零站在营地边缘、正奋力吹哨的辛雀!
“嗷呜——!”
一声充满杀意的长嚎炸响!
几道黑影如同离弦的黑色箭矢,裹挟着腥风,从不同的方向,朝着辛雀猛扑过去!那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模糊的残影!辛雀的哨音戛然而止,她似乎想转身躲避,但太晚了!
一头冲在最前的灰黑色巨狼,獠牙在月光下闪烁着惨白的光,庞大的身躯带着恶风,己经腾空跃起,朝着她纤细的脖颈狠狠噬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辛雀眼中映出那扑来的血盆大口和森白獠牙,死亡的阴影瞬间将她吞噬。她甚至能闻到那扑面而来的、带着腐肉腥气的滚烫喘息。
“辛雀——!!!”
昭阳那声嘶喊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带着绝望的尖啸。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极度的恐惧和愤怒瞬间点燃了残存的所有力量,压倒了病弱和眩晕!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猛地从地铺上弹起!
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侍卫正惊恐地举刀,试图砍向另一侧扑来的狼,却因为辛雀那边的险情而动作迟滞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昭阳根本来不及思考,她合身扑了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撞在那个侍卫的腰侧!
“呃啊!”
侍卫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手中砍下的刀锋顿时歪斜,“噗”地一声,砍中了那头扑向辛雀的巨狼的后腿!鲜血猛地喷溅出来!
“嗷——!”
巨狼吃痛,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那致命的一扑顿时失去了准头和力道,庞大的身体在半空中失衡,獠牙擦着辛雀的肩头划过,“嗤啦”一声,撕裂了她单薄的粗布衣衫,带起一溜血珠!它沉重地砸落在辛雀脚边的沙石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辛雀被巨大的冲力带得向后跌倒,重重摔在地上。那头受伤的巨狼在她脚边翻滚、咆哮,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几头紧随其后扑来的狼被同伴的惨状和喷涌的鲜血所震慑,又闻到更多人类兵器的气息,竟一时刹住了扑势,围着受伤的头狼发出威胁的低吼,幽绿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
营地另一边,侍卫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血腥激起了凶性,加上陈全的怒吼指挥,刀光剑影终于组成了一道相对紧密的防线,暂时逼退了其他方向的狼群。
混乱中,昭阳也因那拼尽全力的一扑而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距离辛雀和那头挣扎的伤狼不过几步之遥。肩膀撞地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窒息。尘土和浓烈的血腥味呛入她的口鼻。
喜儿和青竹艰难地爬起来,挣扎着想去扶摔倒在地的公主。
辛雀跌坐在尘土和狼血混杂的泥泞里,肩头的伤口正渗出殷红,染红了撕裂的粗布。她脸上沾满了尘土和溅上的血点,狼狈不堪。然而,当她看向同样摔倒在地、脸色惨白如鬼的昭阳时。
没有恐惧,没有后怕。
她看着昭阳,看着这个刚刚为了她这个卑微的哑女,如同扑火飞蛾般爆发出惊人之力、此刻虚弱得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公主。
然后,辛雀的嘴角,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向上弯起。那不是一个娴雅的笑容,它甚至因为疼痛和脱力而显得有些扭曲,但其中蕴含的纯粹光亮和绝处逢生的喜悦。
昭阳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辛雀那个染血的、近乎灿烂的笑容,一种奇异的暖流,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肩膀的剧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畅快,猛地冲垮了所有的堤防。
营地变得非常混乱,陈全正带着侍卫们结阵,用长矛和火把逼退狼群,那头受伤的巨狼被同伴拖拽着退入了更深的黑暗,只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迹。
夜色如墨,狼群的呜咽在风中渐渐远去,但营地里的血腥和恐惧并未完全消散。篝火被重新拨旺,噼啪作响,火光在辛雀染血的半边脸颊上跳跃,映亮了她依旧沉静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神采的眼眸。
她半跪在昭阳身边,正用一块干净的布巾蘸着煮沸后晾温的水,小心翼翼地擦拭昭阳被沙砾擦伤的手掌和脸颊。她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青竹和喜儿也缓过神来,虽然依旧脸色惨白,却强撑着在附近帮忙收拾散落的东西,目光时不时担忧地飘向这边。
昭阳靠在重新铺好的地铺上,任由辛雀处理自己身上的擦伤。肩膀的钝痛和脱力后的虚软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但辛雀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奇异地带来一丝支撑。她看着辛雀低垂的眉眼,那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了眼底的情绪。
“你……”
昭阳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刚一开口,喉咙就像被砂纸磨过,
“那个哨子……”
辛雀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没有抬头,只是腾出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了那个小小的陶土哨子。哨子只有寸许长,造型极其古朴简单,甚至有些粗糙,上面没有任何纹饰,只在吹口处因长期使用而显得异常光滑。在跳跃的火光下,它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暗红色,毫不起眼。辛雀将它轻轻放在昭阳摊开的掌心。
昭阳用指尖着那温润的哨身,感受着上面细微的凹凸和岁月磨砺的痕迹。这小小的器物,刚才却爆发出那样撕裂长夜的尖啸,救了她们的命。
她抬眼,目光深深探入辛雀沉静的眼底:“你……不怕吗?”声音轻得如同呓语。
辛雀抬眼,迎上昭阳的目光。火光在她瞳孔深处跳跃,她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先仔细地将昭阳掌心的最后一点污痕擦净。然后,她拉过昭阳的手,指尖在她掌心缓慢而清晰地写下两个字:
值 得。
昭阳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涩与暖流同时汹涌。她反手紧紧握住辛雀写字的指尖。
夜风卷过空旷的戈壁,呜咽声似乎小了些。陈全骂骂咧咧地指挥着人加固防御,清点损失,没人再敢靠近她们这边,那根乌黑的马鞭就静静躺在辛雀触手可及的地方。
辛雀扶着昭阳重新躺好,仔细地为她掖好薄毯的边角。她起身时,动作极其自然地,用指尖在马车厚重的木质车辕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飞快地划了几下。
借着篝火跳跃的光,昭阳依稀瞥见,那似乎是一串小小的、代表里程的数字。辛雀在做完这一切后,又安静地坐回昭阳身边,像一座沉默的山峦。
昭阳闭上眼,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清醒。掌心似乎还残留着辛雀指尖划过的触感,还有那陶哨粗糙温润的质地。车辕内侧那串无声的里程标记,像一粒种子,悄然落进了她的心底。
(http://www.220book.com/book/TO1B/)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