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寝殿里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敲在空荡荡的殿宇里，像敲在棺椁上的钝响。
姜昭阳坐在镜前的矮凳上，指尖捏着素缟的衣襟，麻质的布料磨得指腹发疼。这身孝服是昨日刚赶制好的，月白底色滚着细麻边，穿在身上轻飘飘的，却压得她脊背发沉——母后的棺椁还停在偏殿，香烛昼夜不息，她连为母守灵的安稳日子都没剩几天。
“长公主，领口歪了。”
喜儿捧着铜盆进来，见她对着铜镜发呆，素缟的领口蹭得颈间发红，忙放下盆上前帮她理衣襟，
“麻料糙，您别总蹭着，仔细磨破了皮。”
姜昭阳眨了眨眼，才发现镜中自己的脸比素缟还白，眼下乌青重得像泼了墨。她抬手按住喜儿整理衣襟的手，指尖发颤：
“不用，这样就好。”
昨日喜儿说韩将军加了暗哨，温大人应了苏家的亲，她心头生起微弱的暖意。
喜儿指尖顿了顿，压低声音：
“前院刚传了宫里的口谕，说陛下准了六皇子与苏太尉孙女的婚事。萧丞相看劝阻无效，就让人送了些‘嫁妆’来，说是皇后娘娘生前为您备下的，奴婢瞧着那箱子锁头……像是被动过手脚。”
姜昭阳猛地攥紧衣襟，麻线勒进掌心。
“知道了。”她声音哑得像含着沙，目光落在镜中素缟的衣襟上。
喜儿见她指节泛白，忙从袖中摸出块帕子递过去：
“姑娘，您别熬坏了身子。昨夜奴婢去偏殿给娘娘添灯，瞧见后墙的老槐树上落了只灰羽雀，尾尖带白的那种——是韩将军暗卫的记号，他们肯定在护着咱们。娘娘在天有灵，也会看着的。”
姜昭阳接过帕子，指尖触到布料才发现自己在抖。她望着镜中一身素缟的自己，孝服还没穿暖，就要被推上和亲的路。可她不能倒，母后的仇要报，六弟要护，祖父的血不能白流。
她心里明白，和亲的圣旨如悬顶之剑，萧家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个除掉她的机会。
祖父常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一路北去燕国，千里迢迢，萧家若想动手，有的是法子；更何况燕国那头也未必安宁，听说燕国内部诸王夺嫡，他们怎会容周国送来的公主生下带有周国血脉的继承者？
这条路，分明是黄泉路。
“喜儿，你说……若我求父王让韩将军护送，他会不会答应？”
喜儿一愣，随即眼睛亮了：
“韩将军武艺高强，麾下将士勇猛，有他护送，定能保您周全！而且他与老将军有旧，定会护着您的。”
姜昭阳却没那么乐观。韩靖川是京郊屏障，轻易离不得防区，萧家人定然会阻挠。可除此之外，她再无更稳妥的人选。
她沉吟片刻，忽然起身：“备车，我要入宫求见父王。”
养心殿内檀香袅袅，皇上正对着一幅舆图皱眉。周国近年国力渐衰，北有燕国虎视眈眈，朝中萧家势力盘根错节，他这个皇帝当得实在憋屈。
见姜昭阳一身素衣进来，盈盈下拜，他心头一软：
“昭阳起来吧，身子刚好些，不必多礼。”
“谢父王。”
姜昭阳起身时，眼圈己微微泛红，“儿臣今日来，是有一事求父王恩准。”
皇上见她神色凝重，温声道：“你说。”
“儿臣奉旨和亲燕国，此去山高水远，一去恐再难回返，更难与父王相见……”
姜昭阳声音哽咽，指尖攥着衣袖，
“儿臣知道自己不孝，不能再承欢膝下。前两日父王曾答应过儿臣，待六弟长大些，便送他去祖父的军营里历练，如今祖父不在了，这事儿怕是也成了泡影……”
她顿了顿，抬眸望着皇上，眼中满是恳求，“儿臣别无所求，只求父王下旨，让京郊的韩靖川将军护送儿臣去燕国，有他在，儿臣走得也安心些。”
皇上闻言沉吟不语。韩靖川是难得的将才，京郊防务确实离不得他，可昭阳这一路凶险，有韩靖川护送，他也能放心些。
正犹豫间，殿外传来一声高喝：“萧丞相求见！”
萧丞相掀帘进来，见姜昭阳也在，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躬身行礼：“陛下，老臣刚从兵部过来，正有要事禀报。”
他话音一转，目光落在姜昭阳身上，“长公主也在？莫非是为和亲之事？”
姜昭阳心头一紧，知道他定要阻挠。
果然，不等皇上开口，萧丞相己朗声道：“陛下，臣刚听闻长公主要求韩将军护送和亲？此事万万不可！”
他语气急切，
“韩将军乃守护帝都的屏障，京郊三十里防线全靠他支撑，如今边境不稳，他岂能轻易离京？这一路往返少说两月，若帝都有失，谁来担责？长公主和亲固然重要，可帝都安危更是重中之重啊！”
姜昭阳蹙眉反驳：
“萧丞相此言差矣。韩将军麾下副将足可暂代防务，他护送儿臣抵达燕国便即刻返回，并不会耽搁太久。”
“长公主有所不知，”
萧丞相抚着胡须，语气带着几分轻蔑，“军中事务繁杂，非主将坐镇不可。韩将军一走，京郊军心必乱，万一北狄趁机来犯，后果不堪设想！老臣以为，护送之事交给兵部即可，臣会挑选精兵强将，定保长公主安然抵达燕国。”
姜昭阳心头冷笑，萧家人的“精兵强将”，怕是来送她上路的吧。她正想再争辩，皇上己抬手道：
“罢了，此事不必争执。来人，宣韩靖川将军进殿。”
他望向姜昭阳，“朕问问他自己的意思。”
姜昭阳心中一喜。
她记得祖父曾说，韩靖川最是重诺，当年祖父一句“护好昭阳姐弟”，他定会记在心上。他定会答应的。
不多时，韩靖川一身玄色劲装踏入殿内，甲胄上还沾着晨露，显然是刚从军营赶来。
他躬身行礼：“臣韩靖川，参见陛下，参见长公主，参见萧丞相。”
皇上温声道：“靖川，昭阳即将远嫁燕国，她想请你护送一程，你意下如何？”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檀香在空气中缓缓流动。姜昭阳望着韩靖川挺拔的背影，心跳不由得加快，指尖攥得更紧了。
却听韩靖川沉声道：“陛下，臣恕难从命。”
姜昭阳如遭雷击，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他……拒绝了？！
萧丞相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却假惺惺地说：“韩将军果然以国事为重，老臣就说嘛……”
韩靖川没有理会萧丞相，继续对皇上道：“臣麾下防务确实离不开，但若长公主要求护送，臣有一建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丞相，
“萧丞相方才说愿从兵部挑选精兵强将，臣以为可行。萧丞相久在朝堂，门生故吏遍布，挑选的人手定是可靠的。不如就请萧丞相亲自安排护送人选，全程负责长公主的安全，臣会命沿途驿站全力配合，确保万无一失。”
萧丞相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本想推掉这差事，让韩靖川去冒险，没想到韩靖川竟把担子扔回给他。他若答应，护送途中出了任何差错，他都难辞其咎；若不答应，又显得他刚才说的话全是敷衍。
皇上见状，抚掌道：
“此计甚好！萧丞相，那就有劳你了。你务必挑选最精锐的护卫，定要保长公主平安抵达燕国。如果出现什么意外，定当拿你试问！”
萧丞相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应道：“臣……遵旨。”
姜昭阳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冰冷。
韩靖川为什么要拒绝？
难道他忘了祖父的嘱托？
忘了祖父家对他的恩义？
她望着韩靖川转身离去的背影，他步履沉稳，没有丝毫留恋，心头那点刚燃起的暖意，瞬间被浇得透凉。
喜儿在殿外等她，见她失魂落魄地出来，忙上前扶住：“长公主，您怎么了？韩将军他……”
姜昭阳摇摇头，声音发颤：“他拒绝了。他让萧丞相安排护送。”
喜儿惊呼：“那怎么行？萧家分明是要害您啊！”
姜昭阳闭上眼，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她以为的微光，原来只是一场错觉。
男人，靠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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