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薄薄的、泛黄的《漱玉词余》，就像一颗被引信点燃的炸雷，被柳如烟亲手，安放在了敌阵的中心。
她知道，这颗雷，随时都可能爆炸。
而引爆它的，不会是她，不会是任何外人。
只可能是她那个，愚蠢、高傲、又自作聪明的，好嫡兄。
柳如烟所需要做的，只是如往常一般，在西跨院里，静静地，等待着那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这几天，府里的气氛，愈发压抑。
嫡母吴梓袭，虽然解了禁足，但整个人，都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再不复往日的张扬与跋扈。
她看柳如烟的眼神，也从过去那种不加掩饰的厌恶，变成了一种更加阴沉、更加淬毒的怨恨。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最近，总是屡屡不顺。
她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她从未放在眼里过的庶女，仿佛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根拔不掉、又咽不下的，哽在喉咙里的尖刺。
柳如烟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
她每日，不是去给祖母请安，陪老太太说几句闲话，就是回到自己的小院，侍弄那几畦青菜。
她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极谦卑。
她就像一张最完美的、毫无破绽的伪装网，将自己所有的锋芒与杀意，都掩藏得严严实实。
机会，在她等待了三日之后，终于来临。
这一日，钱婆子通过小莲，传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姑娘，今儿晚上，老爷要在书房，宴请几位同僚。”
“听说，来的都是吏部和翰林院的大人，个个都是当今圣上眼前的红人。”
“夫人吩咐了，让厨房拿出最好的手艺，还特地让大姑娘，也去书房伺候笔墨，好在客人们面前，展示一下我们柳府的家风和才学。”
柳如烟听到这个消息，正在修剪花枝的手，稳稳地，剪下了一片多余的败叶。
她的嘴角，缓缓地，向上。
来了。
她为柳文才，亲手搭建的、最华丽的、用以自取其辱的舞台，终于准备就绪了。
她几乎能想象得到，她那位嫡兄，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是何等的，蠢蠢欲动。
自“墨宝扇事件”后，柳文才在父亲面前，己经彻底失了信。
他那点可怜的、作为嫡长子的骄傲，被摔得粉碎。
而他的嫡亲妹妹柳如玉，却因为一首“咏荷诗”，风头正劲，备受赞誉。
此消彼长之下，他心中的嫉妒与不甘，定然己经积攒到了一个临界点。
他太需要，太渴望一个机会，来重新证明自己。
证明他，柳文才，才是柳家，真正的、满腹经纶的麒麟之才。
而今晚，父亲的这场文人雅集，就是他眼中，那个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柳如烟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此刻，在听竹轩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她能“看”到，柳文才在自己的书房里，如同困兽一般，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想要在今晚的雅集上，一鸣惊人。
可他肚子里那点墨水，他自己，最是清楚。
吟诵那些人人皆知的唐诗宋词，只会显得他浅薄。
自己作诗？
以他的水准，只怕会沦为笑柄。
他需要一点“奇货”，一点能彰显他“博学”与“独特眼光”的，不为人知的东西。
于是，焦躁的他，目光，开始在自己那满屋子的书架上，来回地扫视。
然后，他的目光，定然会，“无意”中，被一本他从未见过的、夹在书缝里的、泛黄的旧书，所吸引。
他会好奇地，将它抽出来。
他会拂去上面的灰尘，看到那古朴的、毫不起眼的书名——《漱玉词余》。
他会不屑地，翻开书页。
然后，他的不屑，会变成惊讶。
惊讶，会变成狂喜。
最后，那份狂喜，会变成一种，抓住了妹妹致命把柄的、最恶毒、最扭曲的， triumphant glee。
他会以为，这是上天，赐予他，用来反败为胜的，最好武器。
他却不知道，这，只是他的好妹妹，为他精心准备的，一杯穿肠的毒酒。
夜色，很快降临。
父亲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柳如烟虽然身在西跨院，但她的心，却早己飞到了那里。
她能“听”到，父亲与他的那些同僚们，谈笑风生。
她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上好的茶香与墨香。
她更能“看”到，她的嫡姐柳如玉，穿着一身华美的衣衫，如同一只骄傲的白天鹅，在众位长辈面前，优雅地，展示着她的茶艺，享受着他们，对自己“才华”的，交口称赞。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和谐，那么的，完美。
就在此时，好戏，该登场了。
柳文才，定然会，选择在气氛最热烈的时候，手持着那本旧书，满脸“惊喜”地，走进来。
“父亲，各位世伯，请恕小侄冒昧。”
他会先故作谦卑地，行上一礼。
“小侄今日，在整理书房时，偶然发现了一本前朝的、早己蒙尘的诗集孤本，觉得其中颇有几分意趣，不敢独享，特来献与各位长辈，一同品鉴。”
他的这番说辞，定然会，引起所有人的兴趣。
毕竟，对于文人来说，发现“孤本”，是最风雅、最能彰显自己“学识”的事情。
柳正明，定然也会，因为儿子这份“上进心”，而露出一丝欣慰的表情。
然后，柳文才，会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地，翻开那本《漱玉词余》。
“此书的作者，名叫苏湄娘，想来各位长辈，也未曾听闻。”
他会卖弄着自己的“发现”。
“其诗词，虽略显纤弱，却也别有一番风致。尤其是其中一首咏荷诗，写得是清丽脱俗，风骨自在，小侄读之，只觉得，有如天籁，又……觉得，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他说到这里，定然会，装作不经意地，瞥一眼自己的妹妹，柳如玉。
柳如玉此刻，定然还沉浸在众人的赞美中，尚未意识到，危险的降临。
她甚至，可能会因为兄长这番故弄玄虚的举动，而感到一丝不耐烦。
接着，柳文才，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用一种抑扬顿挫的、充满了表演意味的语调，朗声，将那首诗，念出来。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当他念出这最精华、也最广为人知的两句时。
整个书房，定然会，瞬间，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脸上，那份欣赏与赞叹，定然会，凝固。
然后，变成，惊愕。
惊愕，会变成，疑惑。
最后，那份疑惑，会变成，一种心照不宣的、充满了嘲讽与鄙夷的，恍然大悟。
因为，这首诗，和柳如玉在莲池诗会上，那首让她一举成名的“大作”，一字不差！
柳如玉的脸，定然会，“唰”的一下，血色尽褪。
她会像一尊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冰水的雕像，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她会用一种，看鬼一样的，难以置信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亲哥哥。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而柳文才，定然会，享受着妹妹这份惊恐的、绝望的表情。
他会故作惊讶地，看向柳如玉。
“咦？妹妹，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说来也真是奇了，这前朝苏湄娘的诗，竟与妹妹你在诗会上作的，分毫不差。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英雄所见略同’？真是天下奇闻啊！”
他这番假惺惺的、充满了恶毒快意的话语，会成为，压垮柳如玉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场的，都是人精。
谁是原创，谁是抄袭，早己是一目了然。
其中一位与父亲交好的，翰林院的大学士，定然会，接过那本书，仔细地，端详一番。
他会摸着书页，闻着墨香，然后，用一种极其惋惜的、痛心疾首的语气，下最后的判词。
“柳侍郎啊，此书，纸质泛黄，墨迹陈旧，确是前朝之物，绝非伪造。”
“令嫒……令嫒的才名，怕是……唉……”
一声长叹，便将柳如玉，钉在了“文贼”的，耻辱柱上。
父亲的脸，定然会，在那一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当着他最看重的、最重要的同僚与朋友的面，他的女儿，被证实是一个无耻的剽窃者。
而揭穿这一切的，竟然还是他的亲儿子！
这简首是，将他柳正明的脸，按在地上，用最粗的鞋底，来回地，狠狠摩擦！
愤怒，羞耻，失望……
所有的情绪，定然会，在他的胸中，爆炸开来。
而柳如玉，她那颗比天还高的、骄傲的心，会在这一刻，被摔得，粉身碎骨。
她会，在一片充满了鄙夷、嘲讽、与同情的目光中，哭着，逃离那个让她蒙受了毕生耻辱的地方。
……
“姑娘，姑娘？”
小莲的声音，将柳如烟，从那场身临其境的、精彩的“预演”中，拉了回来。
柳如烟缓缓地，睁开眼睛，眼中，是酣畅淋漓的，快意。
“什么事？”
“钱婆子，刚刚托人传话来了。”
小莲的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的红晕。
“她说……她说，大少爷，刚刚，拿着一本旧书，去了老爷的书房。”
柳如烟闻言，笑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主院书房的方向。
虽然，隔着重重的院墙，她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知道，在那里，一场由她亲手点燃的大火，己经，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她的好嫡姐，柳如玉。
你那身最华丽的、用“才华”编织的羽衣，从今夜起，便被，彻底地，焚毁了。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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