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流淌了过去。
柳府就像一口盖着盖子的大锅，锅底烧着熊熊烈火，锅里却是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等待着那最终水开汽沸，盖子被冲上天的一刻。
终于，在吴梓袭的信送出七日之后，这一刻，来了。
那是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吏部的传令官，身着崭新的官服，在一阵清脆的鸣锣声中，趾高气昂地，来到了柳府门前。
“喜报——！”
那一声高亢的唱喏，如同一声惊雷，炸醒了整个沉寂的府邸。
府门大开，柳正明带着满脸的困惑与惊疑，亲自迎了出来。
下人们纷纷从各个角落里探出头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当那封金边红底的调令，在正厅里被当众宣读出来时，整个柳府，都沸腾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翰林院侍读柳正明，克勤克勉，才堪大用，特擢升为两淮都转盐运使，即刻赴任，钦此——！”
两淮盐运使！
天下第一的肥缺！
柳正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愣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首到将那封沉甸甸的调令接到手中，真真切切地感受着上面御印的余温，
他才终于相信，这泼天的富贵，真的，砸在了自己的头上！
“哈哈……哈哈哈……”他先是低声地笑，继而，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畅快淋漓的大笑。
这些日子以来，因为儿女不肖而受到的攻讦，因为官声受损而遭到的白眼，所有的屈辱和憋闷，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柳正明，又回来了！不，他不止是回来了，他是要一飞冲天了！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老爷洪福齐天！高升有望啊！”
满堂的下人，立刻跪倒一片，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柳正明意气风发地挥了挥手，大方地赏了传令官一个厚厚的荷包，又下令府中上下，人人有赏。
而在这片喧嚣与狂喜之中，最高兴，最得意的人，莫过于吴梓袭。
她被人从正院里请了出来，换上了一身最华丽的蜀锦衣裙，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让她整个人都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
她款款走到柳正明的身边，眼中含着得体的，激动的泪花。
“老爷，”她的声音，娇柔而又充满了力量，“妾身就知道，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您的才华，终究是没有被埋没。”
柳正明此刻正在兴头上，看着眼前这个为自己“力挽狂澜”的妻子，心中也生出了久违的感动与愧疚。
他握住吴梓袭的手，感慨万千：“梓袭，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这份功劳，为夫都记在心里。”
吴梓袭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这泪水里，有委屈，有激动，但更多的，是扬眉吐气的，胜利的喜悦。
她依偎在柳正明的怀里，目光却越过丈夫的肩膀，如同一支淬了毒的箭，
首首地射向了人群末尾的，那个始终安静站立的身影——柳如烟。
那眼神里，充满了挑衅与示威。
仿佛在说：你看见了吗？小贱人！无论你耍多少阴谋诡计，这个家的女主人，终究是我！
只要我动一动手指，就能让你的父亲，对我和我的娘家，感恩戴德！
而你，将永远被我踩在脚下！
柳如烟垂下眼帘，完美地避开了那道恶毒的视线。
她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嫉妒与不甘，只是同其他的姨娘和下人一样，
安静地，充当着这幅“合家欢”画卷里，一个最不起眼的背景板。
没有人知道，在她那低垂的，长长的睫毛下，隐藏着怎样一双，冰冷而又充满讥讽的眼睛。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这盛极一时，便是败亡之始。
当晚，柳府大排筵宴，庆祝这天大的喜事。
而就在整个府邸都沉浸在狂欢之中时，西跨院里，却依旧灯火通明，静谧如常。
柳如烟端坐在书案前。
案上，没有笔墨纸砚，只有一堆从不同书籍上，剪下来的，零碎的字。
这是她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为了不留下任何笔迹上的破绽，
她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从数十本不相干的杂书中，剪下了她所需要的每一个字。
现在，是时候，将它们拼凑起来，送给它们，真正的主人了。
小莲在一旁，紧张地，替她磨着调制浆糊的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与糯米混合的气息。
柳如烟神情专注，用一根细细的竹签，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零碎的字，
一个一个，粘在一张最普通的，从外面买来的黄麻纸上。
她的动作，沉稳而又精确，像一个最高明的绣娘，在绣一幅，决定生死的画。
“柳大人，亲启。”
“闻君高升两淮，可喜可贺。
然，前任张敬德，上月尚在任上，本月便仓皇离京，其中缘由，岂不怪哉？”
“坊间有闻，两淮盐税，己有三年亏空，数目之巨，可惊天人。
朝中巨擘，正寻一替罪之羊，以填此无底之洞。”
“大人一向清正，缘何能得此天下第一之肥缺？
是大人之幸，抑或是，有人欲置大人于万劫不复之地？”
“赠君此信，不为他求，只望大人，珍重自身官声，莫要因一时之喜，而陷百年之身家。”
“落款：一个，不愿看到清流蒙冤的，同道人。”
信不长，字字句句，却都像是淬了毒的钢针。
它不作任何论断，只是陈述事实，提出疑问。
但这些疑问，却足以在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心里，种下最深，最毒的，怀疑的种子。
尤其是最后一句，“有人欲置大人于万劫不复之地”，更是神来之笔。
它将矛头，巧妙地，引向了那个举荐柳正明的人——吴家。
柳如烟看着这封自己亲手“拼凑”出来的杰作，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将信纸吹干，折好，放入一个同样普通的信封里。
“小莲，”她将信递了过去，“你知道该怎么做。”
“小姐放心，”小莲郑重地将信贴身收好，“奴婢会找城南最机灵的乞儿，让他把信，扔进老爷的书房窗户。
保证，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去吧。”
小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柳如烟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
远处，正院方向，依旧是灯火辉煌，隐隐还能听见，觥筹交错的喧闹和丝竹之声。
她的父亲，此刻，想必正沉浸在平步青云的美梦里吧。
很快，他就会收到，一份来自“地狱”的贺礼。
她，很期待。
期待他从美梦中惊醒时，那张，精彩纷呈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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