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的手指抚过那块墨绿色的绸缎，布料冰凉顺滑，像一泓静止的湖水。他右手食指上的铜顶针箍得很紧，指节因常年劳作显得粗大突出。银针在台灯下闪过一道细芒，精准地刺入布料边缘，丝线无声地隐没又浮现。缝纫机头上那只展翅欲飞的仙鹤标志，在暖黄的灯光下，羽翼边缘似乎泛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淡金色光晕。
空气中飘散着棉麻纤维、浆糊和熨斗蒸汽混合的独特气味。墙角的古董座钟钟摆匀速摆动着，发出"嗒、嗒"的轻响，为这方寸天地打着不变的节拍。
雨就是在这时落下的。先是零星的雨点重重砸在店铺外的雨棚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很快就连成一片，化作白茫茫的雨幕，将巷子里的青石板路冲刷得发亮。雨水顺着雨棚边缘倾泻而下，在门前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
店门被猛地推开，挟着一股潮湿的冷风灌入，吹得工作台上几页设计草图沙沙作响。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她的长发滴落，精致的妆容被水痕晕开，透出掩不住的憔悴。她怀里紧抱着一件被雨水浸湿的靛青色长衫，衣襟处一道撕裂的痕迹在灯光下格外刺目。
"还...还能补吗？"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带着雨水的凉意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急切。水珠从她尖削的下巴滑落，砸在店内磨得发亮的老榆木地板上。
苏明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她狼狈的样子，最后落在那道裂口上。他认得这张脸——电视上常出现的那个优雅知性的女主持人，沈清。此刻她的声音里却浸满了雨水和焦虑。
"能补。"苏明的声音低沉平稳，像巷子里那块被岁月打磨光滑的青石板，"进来吧，雨大。"
沈清松了口气，踉跄着走进来，带进一股潮湿的水汽。她小心翼翼地将湿透的长衫铺在干净的案台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苏明没有多言，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条干毛巾递过去。沈清低声道谢，胡乱擦了擦脸和头发，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那件破损的长衫，眼中藏着一种超出衣物本身的痛惜。
他拉过一张藤椅示意她坐下，自己则回到缝纫机前。拿起长衫，手指在撕裂处轻轻，感受着布料的质地和损伤程度。动作娴熟而专注。
"位置不好，"他陈述道，"衣襟受力，要加衬，针脚要密。"他拿起剪刀，小心修剪着毛边，剪刀发出细微的"嚓嚓"声。
沈清裹着毛巾，蜷在藤椅里，像只被暴雨淋湿的雀。店里只有缝纫机运转时规律的"嗒嗒"声，和外面滂沱的雨声。这种单调的节奏，竟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宁。她的目光从长衫移到苏明专注的侧脸，又飘向那台老旧的缝纫机，机头上那只仙鹤的淡金光晕似乎更明显了些。
"这机器...很特别。"沈清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嗯，家父留下的。"苏明的声音依旧平淡，手指稳稳地推送布料，"仙鹤牌，老物件。"
又是一阵沉默。缝纫机的"嗒嗒"声成了某种安神的韵律。沈清抱着膝盖，下巴抵在毛巾上，湿发贴在颈侧。也许是这狭小空间里弥漫的旧布气息，也许是那单调的机械声响，又或许只是她太疲惫了，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便再也关不住那些翻涌的记忆。
"我小时候...有件绣着仙鹤的棉袄，"她忽然开口，声音飘忽，眼神失焦地望着墙上挂着的各色丝线，"红色的...小棉袄。弟弟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她停顿了很久，久到苏明以为她不会再说了，针脚依旧均匀细密。
"......那年庙会，人山人海......像潮水一样。我牵着他的手......手心全是汗，滑腻腻的......就那么一松手......"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肩膀微微抽动，"......他就不见了。像一粒沙，落入沙漠......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只剩下急促压抑的呼吸声。缝纫机的"嗒嗒"声还在继续，但苏明指尖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机头那只仙鹤标志。那淡金的光晕，此刻如同呼吸般，极其缓慢地明灭了一下。机针下，一道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的银线，正沿着撕裂口的边缘，如同有生命的藤蔓，悄然向内延伸，勾勒出一片极其模糊、仿佛被水晕染开的影像——一个穿着红色小棉袄的模糊身影，一只高举的、抓着一串糖葫芦的小手......影像淡得如同错觉，一闪即逝。
苏明垂着眼，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他只是更加专注地控制着手中的布料，让针脚均匀地压过撕裂口的两边。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在刚才，一丝极其细微的凉意，如同最轻的蛛丝拂过，瞬间缠绕上他的指尖，随即没入顶针之下，消失无踪。
那一瞬间的恍惚来得极快，去得也快。像是午睡时坠入一个没有颜色的梦，下一秒又被惊醒。苏明的指尖只是微微僵了零点几秒，缝纫机针依旧精准地落下、刺入、提起。他稳稳地压着那片墨绿的绸缎，将最后几针收得干净利落。
"好了。"他剪断线头，声音平稳。他将修补好的长衫提起，对着灯光展示。衣襟处那道狰狞的裂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细密得几乎隐没在布料纹理中的银色针脚，平整服帖，若不细看，根本找不到修补的痕迹。
沈清像是被惊醒，猛地抬起头，眼神还有些茫然，残留着沉浸在痛苦回忆里的水汽。她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长衫，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修补的地方，触感平滑。她怔怔地看着，又抬头看了看苏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似乎想确认刚才那番失态的倾诉是否真实发生过。
"......谢谢，"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手艺真好，完全看不出来。"她取出钱包，"多少钱？"
"八十。"苏明报了个数。
沈清付了钱，将叠好的长衫抱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她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掠过那台仙鹤缝纫机，最后落在苏明整理丝线的侧影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低地又说了声"谢谢"，推开门，走进了渐小的雨幕里。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湿气。店里只剩下座钟的"嗒嗒"声。苏明没有动，他缓缓抬起右手，目光落在食指那枚冰凉的铜顶针上。刚才那股细微的凉意消失的地方，皮肤下，一丝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淡灰色纹路，如同最细的血管，无声地延长了微不可察的一点点，悄然隐没在指根。
他闭上眼，试图抓住一丝残余的感觉——沈清提到的那串糖葫芦，那鲜红的、裹着晶亮糖衣的色泽......那属于她记忆深处的鲜明色彩，此刻在他脑中，却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挥之不去的灰。
他记得那串糖葫芦应该很红，红得像火。但此刻，那红色，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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